正文 76-80

第76節:承擔,獨立,自由,創造 文/錢理群(4)

怎麼看待這種現象呢?我在研究這一百年的歷史時有一個發現:這樣的前一代人對後代人的指責、批評,以及後代人對這樣的批評的不滿和反擊,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也可以說是一代傳一代的。(全場活躍)比如說,我們剛才也提到的五四那一代的劉半農,就曾經寫文章大罵三十年代的青年,說他們不讀書,字寫得不好,等等。--這和今天一些人對80後的批評也差不多。(笑)我是在三十年代末出生的,大概也屬被罵之列。(笑)但,在今天,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以至五十年代出生的,都被說成非常了不起的幾代人,因此,有資格來罵後代人了,包括諸位在內。這就是說,"每一代人都被他的上一代所不滿,最後還是接了上一代的班,完成了歷史賦予他們的使命,以至有資格來批評下一代人"。你們也一樣,聽說再過幾年,大學生就都是"90後"了,那時候,你們這些"80後"大概也要批評他們了吧。(笑)我由此得出一個結論:"為下一代人,尤其是年青人擔憂,實在是杞人之憂。每一代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問題,但既不能看得太重,最終也要靠他們自己來解決問題。一是要相信青年,二是要相信時間:這大概也是我的兩個基本信念吧。"(鼓掌)

我在很多場合都談到了這樣的看法,得到許多朋友,包括"80後"的年輕朋友的認同。不過,也有"80後"的同學對我說:你說每代人都會有自己的問題,儘管這些問題要靠我們自己解決,但我們也很想聽聽你對這一代人存在的問題的看法,至少可以提供我們來思考吧。那麼,我就姑妄說之,諸位也就姑妄聽之吧。

這一代人是在應試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從小就以"考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作為自己人生的全部目的;現在如願以償,進入了大學,在最初的興奮過去以後,就突然失去了目標與方向。這背後其實是一個信仰缺失的問題。(全場活躍)這個問題,不僅你們這一代有,我們也有,"上帝死了",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我們這一代曾經以"革命"為自己的信仰,現在我們卻發現"革命"有許多問題,需要反思、反省,也就有一種失落感。不過,我們年紀已經老了,可以按原先的慣性生活;而諸位不行,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不能這樣糊糊塗塗地過下去,於是,就有了許多苦悶與煩惱。我讀過一位大學生的自述:"歲月讓我們變得對一切麻木,變得對一切冷漠,變得對一切無所謂,失去了許多作為人的最純潔的感動","我現在對自己的將來卻毫無所知,而且不願意去知道。就這樣,讓我們年輕的生命消逝在每天每時的平庸里,整天就這樣飄來飄去,沒有方向,漫無目標……"。或許這裡說得有些誇張,但沒有信仰,沒有目標,什麼都不在意,都無所謂,這確實是個大問題,生活中沒有了依賴,人就失去了主心骨,脊樑也就挺不起來了。(全場活躍)

第77節:承擔,獨立,自由,創造 文/錢理群(5)

這一代人的人生道路上,所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如何建立信仰,確立生活目標與方向"的問題。或許我們正可以帶著這個問題,去請教我們的前輩,和他們進行心的交流。

"生活裡邊有個東西,比其他東西都重要"

我們一起來讀這一篇:《曾昭掄:不修邊幅的名教授》。從表面上看,這都是"名教授"、"名士"的怪癖傳聞:"他曾經站在沙灘紅樓前,和電線杆子又說又笑地談論化學上的新發現,讓過往行人不勝駭然;一次他帶著雨傘外出,天降暴雨,他衣服全濕透了,卻仍然提著傘走路(笑);在家裡吃晚飯,他心不在焉,居然拿著煤鏟到鍋里去添飯,直到他夫人發現他飯碗里有煤渣(笑);他忙於工作,很少回家,有一次回到家裡,保姆甚至不知道他是主人,把他當客人招待,見他到了晚上都不走,覺得奇怪極了(笑);而他所穿的鞋,聯大學生幾乎都知道,是前後見天的;他平日里走路,總是低著頭,不是不理人,而是根本就看不見。"(大笑)

且莫把這些都看成逸聞趣事僅作談資--我知道,做學生的,最大的樂趣,莫過於晚上熄燈以後,躺在床上,回味、談論某位教授的逸聞趣事。我們當年做學生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深信諸位現在也是如此,這也是學生的"傳統"。(大笑)但我們又不能僅止於此,還要想一想隱藏在其背後的東西。

費孝通先生有一個十分精到的分析。他說:"在他心裡想不到有邊幅可修。他的生活裡邊有個東西,比其他東西都重要,那就是匹夫不可奪志的志。知識分子心裡總要有個著落,有個寄託。曾昭掄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化學裡邊,沒有這樣的人在那裡拚命,一個學科是不可能出來的。現在的學者,當個教授好像很容易,他已經不是為了一個學科在那裡拚命了,他並不一定清楚這個學科追求的是什麼,不一定會覺得這個學科比自己穿的鞋還重要。"--"生活裡邊"有沒有"比其他東西都重要的東西",有沒有"不可奪"之"志",這是一個關鍵,要害:有了,你的心就有了"著落",你的精神就有了"寄託",人就有了"安身立命"之處,於是,就總要有所"在意",有所"守護";沒有,心無所系,精神無所寄託,你就沒著沒落,既無法"安身",也無以"立命",也就不"在意"什麼,一切都"無所謂",也就自然談不上要"守護"什麼了。(全場活躍)

可以看得很清楚,對曾昭掄這樣的學者,學術,就是他的"比什麼都重要的東西",就是他的"不可奪"之"志"。他對化學學科,有一種使命感,有一種生命的承擔,因此他願意為之"拚命",獻身。前面說到的他的那些逸聞趣事,正是這樣的拚命、獻身,以至達到忘我境地的一個外在的表現。學術,學科,對於他,就不僅是一種謀生的職業,謀取名利的手段,而是他的情感,精神,生命的寄託,依靠,是安身立命的東西。這就是這一代學者和費孝通先生所說的"現在的學者"根本不同之處。

第78節:承擔,獨立,自由,創造 文/錢理群(6)

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也是講這一代學者,知識分子,題目是《有承擔的一代學人,有承擔的學術》。也就是說,這一代人,做人做事,都是有承擔的。我還談到這樣的承擔,是有三個層面的:對國家,民族,人類,對歷史,時代,社會,人民的承擔;對自我生命的承擔;對學術的承擔。

我讀這本《民國那些人》,感觸最深的,也就是這"三承擔"--讓我們一一道來。

"鐵肩擔道義":對社會、歷史、民族的承擔

這本書寫到了幾位以身殉道、殉職的學人、報人,其中就有因拒收張作霖三十萬元"封口費"而慘遭殺害的民國名記者邵飄萍。他有一句座右銘:"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我想,"鐵肩擔道義"是可以概括這一代人共同的"不可奪"之"志"的,也是他們對國家、民族、人類、對歷史、時代、社會、人民的承擔意識的集中體現。這也是對自我在社會、歷史中的角色、立場的一個選擇,認定: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們都自命為"公共知識分子",他們代表的,不是某個利益集團的利益,更不是一己的私利,而是社會公共利益,是時代的正義和良知的代表,即所謂"鐵肩擔道義"。

本書在寫到被公認為"宋史泰斗"的北大歷史系教授鄧廣銘時,特地提到他的老友季羨林先生在回憶文章中所提到的一個詞:"後死者"--這是一個極其深刻的概念。這裡討論的是一個學者,特別是歷史研究者,他和他的研究對象的關係:不僅是"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關係,更是"後死者"與"先行者"的關係。因此,先行者對後死者有"託付",後死者對先行者有"責任"和"承擔",後死者不僅要研究、傳播先行者的思想、功業,還負有"接著往下講,往下做"的歷史使命。在這裡,我可以向諸位坦白我的一個追求:我研究魯迅,不僅要"講魯迅",而且要"接著魯迅往下講,往下做"(鼓掌)。這就是一種歷史的承擔意識;在我看來,這才是一個歷史學者,一個知識分子,他所從事的歷史研究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所在。

知識分子,學者,對社會、國家、民族、人類的承擔,我覺得在兩個時刻,特別顯得重要。一個是民族危難的時刻。本書寫到曾任輔仁大學校長、北京師範大學校長和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的史學大師陳垣老先生,在北平淪陷時期就這樣對啟功先生說:"一個民族的消亡,從民族文化開始。我們要做的是,在這個關鍵時刻,保住我們的民族文化,把這個繼承下去。"另一位復旦大學的老校長馬相伯在抗戰時期逝世,弟子于右任的輓聯中讚譽他"生死護中華",說的就是他在民族危亡中對民族文化的承擔。

第79節:承擔,獨立,自由,創造 文/錢理群(7)

在社會道德失范的時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民族危難的時刻,所以我們的國歌:"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是時刻有著警醒的意義和作用的。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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