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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節:未名湖是個海洋 文/許秋漢(2)

儘管白話詩通過了我的內心認證,不過,我還是欣賞和懷念孔夫子"詩三百皆弦而歌之"的時代。我的文藝史觀是這樣的:詩與歌原本就是一體,一兩千年以前的歌壇巨星可都是大詩人,從前的詩詞寫出來可都是要用來唱的。直到中學我開始學彈吉他的時候,崔健和羅大佑也還是被戴上詩人的桂冠。不過越到現在,至少在中國,詩人與歌星已經是截然不同、毫無關聯的兩種角色了。

一百多年的學校--五千年的廟

幸好我一進北大覺悟還不高,既不想當詩人,也不想當歌星。因為在這個時代,詩人總與敏感自戀聯繫在一起,而歌星總和沒文化聯繫在一起。後來,我一點兒也不毅然地放棄了幾次能夠成為歌星的機會,但發現根本沒有人懷疑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因為北大的朋友們認為這很合理;而在更多的朋友看來么,不歌頌青春和愛情,卻唱什麼未名湖和士大夫,那怎麼可能成為歌星呢。

其實,我也是歌頌過青春和愛情的。不過我覺得這屬於私房歌,只唱給特定的人聽就夠了。給大眾聽的呢,至少先從北大的同學老師校友們開始,當然要唱未名湖和士大夫了。更何況,想把我包裝成歌星的幾位實力派師兄,其實就是希望我把未名湖和士大夫唱給更多的人聽。

當我不再是懵懂的北大新生時,自以為找到了通往終極任務的一個關口:是不是大夫沒關係,但中國不能沒有士。正如季羨林先生所言,作為知識分子和讀書人,他們傳承著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然而,士大夫已經被作為剝削階級消滅了,那麼誰是士大夫呢?北大給我的答案是:你不做誰來做。

北京大學當然有資格給出一個標準答案,因為它傳承的是京師大學堂、國子監和太學的血脈,它就是專門培養士大夫的。所以它不止是一所一百多年的學校,而是一所幾千年的廟,形可以散而魂魄不散。士大夫可以沒有一塊封地,沒有一頂烏紗,甚至沒有一具像樣的軀體,但如果魂都沒了,中華民族也就灰飛煙滅了。

有這麼嚴重嗎?我也曾這樣問過自己。但這個懷疑是經不起拷問的:如果中國人都不再說中國話寫中國字,不知道中國的歷史,那麼中國就只是一個在聯合國註冊的賬號了。如果這些不顯得如何危急,那麼若是所有中國人都不以中國為自豪了呢?國人能以什麼為自豪呢:地大物博?如今站在地球上看,我們的地非最大卻滿目蒼夷,物非最博卻浪費奢靡。更何況地大物博也無非是上天和祖先的蔭德。那麼還有五千年的歷史文化,它驗證了中華民族作為一個生物群落的強勢結果。但任何民族和物種在滅亡之前都是沒有滅亡過的。祖先為我們積累下的精神遺產,如今我們繼承了多少?又毀棄了多少?西洋人都知道孔子老子如何智慧,東洋人都以遵從他們的思維為榮耀,而中國的堂堂大學生走出國門,又有幾人能理解他們說的是什麼。這些本該塑成民族魂魄的基石,卻被當作了學科分工的磚瓦。於是,我們的自豪就如同我們申報的非物質遺產,又有多少只剩下一具空殼。

第67節:未名湖是個海洋 文/許秋漢(3)

士之魂--讀了書就是"讀書人"了嗎?

憂國憂民就像是瀰漫在北大的傳染病,儘管有人抵抗力很強,但感染率還是相當高。患上此症的孩子卻自以為加入了黑客帝國里的游擊隊,拔下後脖頸插著的迷魂網線,就看清了所謂健康人其實都被圈養在營養液鹹菜缸里做夢。直到現在我還經常陷入莊周夢蝶的幻境不可自拔。

來到北大,就像被士大夫的魂魄施了魔法,被選中者必須走上這條苦行之路。在千年"士魂"的巨大磁場中,個人的意志無比渺小,由不得你想還是不想。

然而,這個朝代的士大夫可不好當,不但下了野,還被革了命。想要死灰復燃,只能借屍還魂。幸好有個未名湖,午夜時分在此獨自靜坐,就會發現那是時空轉換和能量傳接的月光寶盒。

能量場也覆蓋了湖邊的教室宿舍和圖書館,敏感的神經很容易就被士魂擊中。隱藏在北大燦若群星的學林高手中,高大黑壯的蕭國亮老師並不起眼。但在社會史的第一堂課中,我就被他擊中了。

"所謂原始社會是一種生存狀態,奴隸制是一種人際關係,封建是一種政權架構,資本主義是一種經濟方式。它們根本就不是並列的概念,完全可以重疊在一個時代的社會裡。中國的封建時代開始於商周時期,而在秦始皇施行郡縣制之後就結束了。所以,你們學過的社會發展史純粹是胡說八道!你們來到北大,第一件事就是必須把從前的錯誤邏輯理清楚。不然就沒法繼續學習,也沒法與世界交流。"

這些問題我中學時代就跟老師抬杠,直到這時我才像個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娘。也是這時,我才真正明白了魯迅先生所言的"治學先治史"是什麼意思。我不敢肯定課堂上聽到的就是真理本身,但我至少體會到了一絲可以讓人如此上癮的真理的魅力。

戰死於汗青夾縫--扯下皇帝的新衣

上個月,我因工作需要參加了一次久違的少先隊活動。看著孩子們把那傳說中血染的布條系在胸前,高唱著不怕流血犧牲的歌曲,向著血紅的旗幟宣誓,要為一個他們不可能理解、他們的老師家長也不再相信的理想奮鬥終身--我的心如刀絞一般痛。本來冰雪聰明的一代代孩子,自從掛上了紅領巾,他們就被告知,要為一個解釋不通的概念流血犧牲。與此同時,誓言這種神聖的儀式,從此也變得一文不值。而我自己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如果不是在未名湖邊被幸運地擊中,我也一定不會覺得自己的邏輯思維有什麼問題。我很擔心,經過多少代人之後,中國人聰明智慧的基因會因為邏輯思維的混亂而改變。

第68節:未名湖是個海洋 文/許秋漢(4)

上一代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眼看就要成為下一代人默認的前提,但又有誰敢跳出來指摘皇帝的新衣呢?望著向我敬禮的少先隊員,我羞愧地低下了頭,這一刻,我終於明白20年前中學政治老師制止我爭辯時眼中的複雜神色。

"我雖年近八十,明知眾寡不敵,自當單槍匹馬,出來應戰,直到戰死為止……"這是50年前我們的馬寅初校長以《新人口論》諍言獲罪時的錚錚誓言。在他之前,有無數寧可殺頭也不願捉刀改筆的歷代史官,和冒死直言的歷代諫官;在他之後,有至死反對三峽工程的黃萬里教授,和千萬個敢於在課堂上"胡說八道"的蕭國亮老師。來到未名湖邊,我才得以在頭腦里重新劃分了一下,誰是不勞而獲的碩鼠,誰是真正的士大夫。

拋開惹來無謂爭論的考據,我姑且認為掌握了知識、脫離了體力勞動之人為士,不論是否登上大夫的官方舞台,信奉"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民族精神者方為大丈夫。《論語》里也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於是任重而道遠的文士武士們"文死諫,武死戰",中華民族才得以渡過一次又一次危機。士大夫這個群體不光是用來統治勞動人民和傳承文化的,也是用來死而後已、死得其所的。然而,就是因為不怕死,所以到現在,貨真價實、有骨氣的士大夫都死得差不多了。幸好還有一些遺老遺少在北大苟延殘喘,死去的英靈也會回到未名湖畔涅槃重生。

詩意的棲居--英雄聖賢就在身邊

走出北大的象牙塔,奔波於芸芸眾生之間,我才發現被未名湖附體的魂魄如影隨形尾大不掉。我往往自以為正常卻不時被人當作披著人皮的外星人,一如當初我看到身邊冒出詩人的情形。懷念起當初的詩人,他們有的做了著名或無名的學者,有的做了或大或小的商人,有的依然棲居在地下室徘徊於未名湖邊。

儘管知道了詩人和士大夫都有活體種群存在,但我並不想把他們之間划上等號。我自始至終認為,詩歌除了文人自娛,還需要被人記住和傳頌。迄今為止,除了上文所述,白話文的詩歌我只記住了最大眾化的兩句:一句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另一句是"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但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這兩句應該是當代詩人身上士大夫的烙印吧。而當士大夫暫時把天下從肩頭放下來之時,也不一定非要寫詩。他們可以選擇"詩意的棲居",那應該是可以給隨時準備死而後已充電的吧。

第69節:未名湖是個海洋 文/許秋漢(5)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幻世浮生的遊戲已經進入21世紀,地球竟然沒有毀滅,人類也還繼續生存。我這隻夢莊周的蝴蝶終於放棄了遊山玩水吟風弄月的浪蕩生涯,成為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士魂附體的夢醒過來了,還是翻了個身另起一夢。

雖然雙腳踏上了實地,但未名湖泛起的漣漪依然不時牽動我貌似粗放的神經。三四年前,廣州的孫志剛事件引起了收容遣送制度的違憲審查,這項草菅人命的制度竟然因此被廢止了。消息傳來: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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