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6-50

第46節:底氣 文/侯桂新(3)

我在北大聽過的講座和座談不算少,印象比較深的卻只有幾場。

一是張承志先生的。一個秋日的下午,他在三教最東邊的一個大教室,201或301,以考古學者的身份講西北草原。能夠容納100多名學生的教室被擠得水泄不通,不少路過的人從門外踮著腳尖,透過一群人腦袋的縫隙,想要往裡看個究竟。對於中文系的學生來說,張承志的形象非常高大,是一個以筆為旗抵抗流俗的鬥士。以是,當我在教室里第一次看見他本人時,非常驚訝。一個中等個子的中年人,衣著樸素,頭髮稀疏,尤其和我在書上照片看到的年輕時的濃密不同。這一場考古學講座的內容如今在我腦海中只餘下個標題的大概內容,而張承志黝黑的皮膚、平實的語調和捲曲的頭髮則時時浮現眼前。

二是王蒙先生的。這位曾經當過文化部部長的"五七"一代老作家,對中文系的師生很有吸引力。或許是為了避免擁擠,座談被安排在五院中文系的會議室,有幸參與的差不多都是中文系師生。我又一次感覺到想像和現實的錯位。王蒙,這樣一位充滿睿智和幽默、文筆如長江大河奔流不息的長者,就是眼前這位其貌不揚不聲不響的乾瘦小老頭嗎?那一天他的興緻好像不高,幾乎沒說什麼,他的話,我是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三是余華先生的。聲勢很大,被安排在一教的101,一個可以容納400多人的大階梯教室。但還不夠大,講台左右和門口內外都擠滿了人。作為先鋒作家的主將,余華的外貌並不先鋒,壯健的身軀,飽滿的面龐,雙眼炯炯有神。談話比較幽默,同學提問踴躍。講座結束後,爭相合影者眾。遺憾的是,我那一天的合影相片,不知何時無影無蹤了。

四是李歐梵先生的。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在新落成不久的理科教學樓一樓的某個大教室。由本系的陳平原教授擔任主持。李歐梵先生其時是大名鼎鼎的哈佛教授,那天的講座以老上海三十年代的月份牌為主要內容,放了許多幻燈片。當時,他那本後來反響很大的《上海摩登》大約已經完成英文稿。不過還在讀本科的我並不清楚其治學理路,只留下一個文質彬彬的學者印象。更加意料不到的是,幾年之後,我能和他在香港再會,並成為他的學生--許子東教授--的學生。

外校的學生常常跑到北大來追星。對於北大自己人來說,只要你有意,隔三差五總能見到各行各業的社會名流。見得多了,漸漸習以為常,在不斷拓寬視野開闊心胸的同時,不知不覺間打破了偶像崇拜的心理,從而有意識地尋找自己的定位。北大精彩紛呈的校園文化對學生的熏陶,這一點應是最大的功用之一。

第47節:底氣 文/侯桂新(4)

1998年5月4日,北大百年校慶的日子,空中微微飄著雨絲,我在微雨中沿著未名湖北岸散步。不經意間,一輛中巴無聲地從身邊駛去,車窗內一張熟悉的臉龐一閃而過。好幾秒鐘後,我才意識到,那是江澤民總書記參加校慶來了。我一邊想著剛才看得太不清楚,一邊繼續沿著湖邊散步。

相對於這些不時光顧的外來名人,北大校內則是名師薈萃,文採風流。"漂亮的女生"無時不有,而"白髮的先生"更是北大的價值所在,可遇而不可求。予生也晚,進入北大已是二十世紀末,前輩師長津津樂道的一些"北大舊事"--諸如在王瑤先生的煙斗熏陶中增長學問,在未名湖畔追隨宗白華先生進行"美學散步",在大禮堂前將時任副校長的文化泰斗季羨林先生當作校工、讓其幫忙看管行李等--已無由得見,只能從口耳相傳的各類軼聞中懷想當年。經歷過五四時代的老先生們大多仙逝,王力、吳組緗等教授都只聞其名了;碩果僅存的幾位也早已遠離課堂,深居簡出,輕易不得相見。

當然,真要想見這些"活著的傳奇"也不難。以個人名義請教學問、以社團名義邀請講座、以學生組織名義請求題詞或贈送禮物等,都是正當理由。不過,多數學生內心不願意去打擾這些老人,尤其是當知道他們仍然很忙或身體不佳的時候。此外,心裡必然也含有幾分敬畏。

燕園的西南角有一片獨立的世界,一片面積不大的地方,四周有圍牆,裡面安安靜靜,林木蔥蘢,稀稀落落散布著幾棟雙層小樓。這便是燕南園,一個園中之園。住在園子里的,是少數幾位教授中的教授,年紀和聲望都很高,譬如有中文系退休教授林庚先生,一個充滿童心的學者詩人,三十年代即已成名,從事研究過程中,將盛唐詩歌的風格特色高度提煉為"盛唐氣象"和"少年精神"兩個精闢傳神的短語。我認真讀過林庚先生的部分詩歌,用心體會其中情懷,但從未想到登門求教。事實上,直到研究生畢業,我從未進入這個園子,從未攪擾過它的安寧。只是一年一度春秋,路過的時候,常常去看那伸出牆外怒放的紅花,以及秋風中搖曳的勁草。

"那個某某是你們學校的吧?"常常有人這樣問我。"是的。"我說。"你見過他嗎?"人家再問。"沒有。"我老老實實。"很有名啊,怎麼不去見呢?"對方有點惋惜了。"沒什麼事。"我說。"嗯?"疑惑不解的神情。"嗯。"見怪不怪的淡然。

第48節:底氣 文/侯桂新(5)

知情者會說我不懂得充分利用學校的資源。當年要是多去拜訪一些人,拍個合影,留個談話記錄,以後出本書不是很容易嗎?是的,離開學校後,心中也有些遺憾,不過全然不悔。

最善於利用北大資源的,往往是一些北大的邊緣人。這批人跑到北大聽過幾場講座,加入過學生組織,有事沒事到校園裡晃蕩,逮住名人就合影,有的還索取過名人手札,自居名教授的非正式弟子。這以後,他們就開始談論北大了,大談特談,從歷史到文化,從傳統到現實,從精神到學術。當然,其中必然抬出北大某某名人,以作後盾。有的還創辦所謂的文化公司,將"北大"二字鑲嵌進公司名稱。有的神通廣大,不知怎麼就和團委之類的搞上了關係,打著北大的旗號在外到處招搖。

須知,真正的北大人是不怎麼談北大的,更不會整日把北大掛在嘴上炫耀出身。魯迅在北大任教有年,卻"向來也不專以北大教員自居",只是當北大二十七周年紀念之時,在學生會的力邀下才寫了短短的幾句話,如"北大是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之類。當北大和你血肉相連,成為自身的一部分,酸甜苦辣樣樣俱全,真不知從何談起?我至今未見同學間有寫過回憶北大的長篇文章的。不是愛不夠,常因情太深。這就像父母,恩重如山,然而我們有幾個人會想到要為他們寫點什麼?要談,要寫,除了一些陳年趣事,也多是反思多於廉價的讚美,否則不成了自吹自擂嗎?北大形象的某些方面近年受損,北大邊緣人的某些空洞浮華敘事難辭其咎。

上個月,一個本科同學來香港出差。我們難得一見,因此雖然時間很緊,我還是在夜裡來回兩個多小時,和他相見,聊了一個多小時的天。這位同學當年讀的是古典文獻專業,本科畢業後被保送到上海某大學上研,之後又讀直博。如今回顧,他坦言到了上海後,就學不到什麼東西了,因為讀碩士時開的課,他早在北大讀本科時便學過了,而且老師講得更深。到了讀博士時,更主要靠個人鑽研了。

我的一個老鄉兼師兄曾對我戲稱,北大中文系是全世界最好的中文系。初聽我頗愕然,繼而恍然大悟。北大中文系作為國內學科最為齊全、師資最為豐富的中文系,在於中國執牛耳的同時,自然也便高居世界第一了,否則才怪了。

北大中文系能開出最多的課,卻偏偏不開文秘、寫作之類的實用課程,而開出一些古典文獻選讀、小說的藝術之類的非實用課程。其目標,號稱是打好基礎,提升素質,實現人的全面發展。任憑社會如何日趨功利,中文系的學生一般來說,還是能夠把握好"有用"和"無用"的辯證關係。文科不夠實用甚至沒用是社會上廣泛存在的偏見,多年來,由於黨和國家領導人多出自清華、上海交大等理工科院校,人們對於北大這樣佔有文科優勢的綜合性大學在社會上的地位逐漸產生懷疑。然而,據《南方周末》統計,截至2007年5月底,擁有北大教育背景且在任的副省部級以上官員多達57人,遠遠超出清華出身的37人。昔日的"北大荒",搖身一變為"北大幫"。這意味著更多文科背景的官員開始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文科無用論"可以休矣。

第49節:底氣 文/侯桂新(6)

社會上長期存在的另一個對於北大人的偏見是認為北大人太"狂",太獨,不善於待人處世,與人合作。這種本質化的論斷其實是相當淺薄無知的。凡是斷言北大人如何如何的,都不可信。因為"未名湖是個海洋",穿梭於校園裡的幾萬學生,個個不同,在兼容並包的寬鬆氣氛下,發展出多元並存的文化豐富性。社會上關注北大,常常拿北大說事,其實那不時發生的個案,未必就是北大的典型,不具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