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25節

第21節:紀念與反思 文/塗駿(2)

年青一輩的學生或許覺得老錢已經落後於時代,理想和抱負如堂吉訶德般可笑。我覺得老錢做了什麼都不重要,我所認識的老師中,沒有一個人具有老錢的獨一無二的特性:集頑童和長者於一身,對年青人永遠是支持,是鼓勵,是同情,無論年青人的想法是多麼幼稚,多麼輕狂,多麼可笑。

不理智乎?一種一以貫之的風格就是理智。

那天聚會後老錢和我們一道吃晚飯,聊天后送老錢走,老錢不辨方向了,問該朝哪個方向打車。我們送老錢上計程車,忽然覺得老錢顫巍巍地,老了。車走後,主持聚會的胡少卿一拍腦袋,嘿嘿一笑:"哎呀,忘了給老錢付打車錢了。"

朱青生和老錢完全不是一個類型。年齡上要晚一輩,身材高大挺拔,步伐敏捷。戴自製的大黑框眼鏡,手腕上一塊簡易電子錶。他有著很高的理智天賦,聽過他課的人會深深地感受到理性的魅力。他教藝術史,每次課都如同講演,展開豐富的架構,若干條線索穿行,而自始至終他都不會有絲毫的散漫和迷失,這種嚴格的控制力我沒有在其他老師身上見過。

老朱1987年從中央美院調來北大,1990年去德國海德堡大學讀藝術史,1995年回國。在海德堡期間,為了練習德語並提高思維,他每天六點鐘起床,讀兩個小時哲學。給他上課的德國教授時常帶一塊巧克力,在班上提問邏輯問題,誰答對了就得巧克力,巧克力每每被老朱吃到。老朱笑言:"他問的問題只有兩三層邏輯,我研究過佛經,其中的邏輯層次細到有十幾層,你想想我得他的巧克力是不是小菜一碟。"老朱離開北大時對送他出去的老師說:"我五年後回國。"五年後他果真信守諾言,在離開的日子回來了。

我晚一年進北大,沒有見到1995年的老朱,據說他當時上課,穿輕便的西裝,胸口上別一朵小花,把課堂上學藝術的女孩們迷得要死。我也見識了很多老朱的趣事,有一次課堂上一位同學起身離開,快走出去的時候老朱叫住他,"同學,你能把離開的理由告訴我嗎?"被問的人張口結舌。老朱在考試上也別出心裁:"你們有的同學如果實在很厭煩考試,想不考試就拿到學分,也不是沒有可能,你寫封信給我論證你不能考試的理由,我可以考慮。"過聖誕節時,老朱送班上的同學每人一張自製賀卡,上面寫著:"沒有人是藝術家,也沒有人不是藝術家。"這後來成了他一本書的名字,書名之長冠絕古今。

第22節:紀念與反思 文/塗駿(3)

老朱做現代藝術,做到了兒子身上,他給兒子起名朱元璋。老朱曾經給桂林市長寫信要求在桂林山水中挑一座小山漆成紅色,以質疑綠色環保觀念。老朱說:"綠水青波之上出現一座紅色的小山,其實也很美是不是?"有反對者說,用油漆漆山會把山上的生物比如螞蟻殺死,老朱真漆了一座巨石,長期守望,拍下了昆蟲在紅石頭上聚居交愛的錄像和照片。又有反對者說,油漆散發有毒氣體,會污染環境。老朱回答說,你們家裡的碗櫥都是用油漆漆的,也沒有看見誰被毒死。

印象最深的是1999年元旦,老朱把我們藝術協會一幫人邀到體育大學附近的一個農家院,這是他租下做中國現代藝術檔案的。在這個院子里給我們講了三天課,陳明藝術的種種問題,談了七個專題,最後談到人生的寂滅。大家都很興奮,一個個聽得醺醺然,渴了喝喝茶,餓了煮點粥,困了就橫七豎八地打地鋪。非常難忘的三天,魏晉風流,其如此乎?

老朱有時也感慨今天的中國人文化處境的艱難。老朱說,今天的中國人要想在文化上真正有所創造,一要懂希臘語,希臘是西方哲學的源頭;二要懂梵文,才能真正了解印度對中國文化有過的影響;三要多懂幾種作為現代漢語語源的外語。更要精研古漢語,懂甲骨金石文字。老朱說:"未來五十年,中國仍是處於譯經時代。"意思是五十年內我們不可避免仍是西方文化的學習者。一次聚會,老朱向我們舉杯:"我和你們約定,二十年後我們一起來翻譯《伊利亞特》。"

最近見到老朱是在一個講座上,結束講座時老朱說:"歸國帶回藝術發展最前沿的策略規劃和方法,我常常給北大提教學建議,給校長寫信,十二年過去了,可惜我的想法還是不能實現,但我還是年年提議,成了不合時宜的人。中央美院的院長最近對我說,你還是歸隊吧,到我這裡你可以按你的想法做。我有時也想歸隊,但是我又想,就像今天這樣一個講座,你們聽了如果會心裡一動,覺得受了啟發,和沒聽不一樣,就為了這麼一點不同能在北大實現,我想我還是願意繼續堅持一下。"

至於我本人,我在北大的經歷微不足道,本科畢業時我考了社會學系的碩士,受費孝通《鄉土中國》的影響,入了社會學的門。自那以來已經七年。我更願意談談我在北大認識的一些朋友,這些朋友不是北大人,他們漂在北大。北大的一個奇特傳統便是有許多流浪者在這裡棲身、聽課、交友。他們比北大人更自由,因為他們無需經過萬里挑一的嚴酷高考進北大,他們聽課卻不需要強迫自己,覺得不好就走人,他們也無需應付課程考試。這些人中有的人有非凡的才華,非凡的性格。

第23節:紀念與反思 文/塗駿(4)

我的一個朋友外號石頭,從河北來到北大,身無分文,住研究生樓的自習室,晚上等別人自習走後,他在長桌上鋪點東西,躺倒就睡。他的所有家當裝在一個紙箱子里,黑糊糊的枕頭、被子,還有一套海德格爾選集。我們認識後,他常和我大談尼采,他說高中時就對哲學入了迷,整天泡在新華書店裡把哲學書看了個遍。我有時給他講詩,有一次念了首顧城的詩給他,他仔細品味,慢吞吞地說:"這人像水一樣,他的命運是歸向大海。"我聽了大驚,對他的原始洞察力深感詫異。又有一次他看到海子的名篇《亞洲銅》,看了又看,問我:"你說亞洲銅是指什麼?"我搖搖頭。他說,就是指月亮吧,"祖父死在這裡,父親死在這裡,我,也將死在這裡,這是唯一一塊埋人的地方",中國人都死在月亮上了,你看,那麼多詩人迷戀月亮,沒什麼人喜歡太陽。

我問他高考過沒有,他興奮地說考過,考了零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成就。因為他痛恨高考制度,覺得考試吞噬了一代代少年人的青春。後來我去他河北家裡玩,他父親告訴我,這孩子讓我們煩惱透了。從小到大成績很好,總是考第一,但就是不好好聽課,上這個課他要看那個書,經常逃學,跑到山上玩,要不就是躲在玉米垛里看書。中考之後,有個高中派車子來接他去上學,他沒上多久,就回來了,人家老師在上面上課,他把書啪往桌上一摔,站起來說:你講得不對。老師很尷尬,說那你上來說說,他又不說。他老這樣,老師很沒面子,學校沒辦法就不要他了。他就上了市裡另一個高中,上了幾個月他又不幹了,不上課,整天泡在市圖書館和新華書店裡看書,書是看得很多,和那裡的人都混熟了,別人都認識他。後來參加高考,我和他媽對他還是滿懷希望,陪著他考了三天,給他買健力寶喝,我們就喝白開水。考完了問他怎麼樣,他笑笑說:可以。成績下來時我懵了,16分,怎麼考也不能考16分哪,就是我去考也不止這個分數啊,是不是卷子改錯了。我就去教委查試卷,查一份十塊錢,查了以後教委的人對我說,確實沒有錯,你孩子就沒答什麼,你還是回去問問他自己吧,錢我也不收你了,你都這麼難過了。我給氣的,他也就答了個作文,還沒按題目答,自己寫了個讚美牛頓和愛因斯坦的文章,得了16分。問他為什麼,他也不說。這孩子,現在都三十歲了,在我們這兒人家都覺得他是個怪人。他自己挺自信,在北大轉悠,還找過季羨林。

第24節:紀念與反思 文/塗駿(5)

石頭在北大住了半年,被保安轟走,住到香山。後來我也搬去,我們各租一個小屋,在一起好幾年。他一到晚上就興奮,說腦子裡像風一樣轉,寫長篇小說,抨擊考試製度。他對食物的要求很簡單,愛吃土豆,認為土豆品質最佳,因為怎麼燒都一個味兒。我們飯後一起散步,我給他讀海子的《黑夜的獻詩》: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他長長地慨嘆:青春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我愛這些人。和他們相比,北大人不算什麼。

然而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他人是對自己的成全。我經過七年的跋涉終於在社會學上找到了方向感,常常想起老朱的譯經之約,勉勵自己以學術為業,常常想起老錢對年青人的拳拳之心,告誡自己不要荒廢了青春,常常想起朋友石頭的特立獨行,醒覺人生之路何其寬闊,狹窄的學院外大有洞天。以此紀念北大,並反思北大吧。

塗駿,安徽人,1979年生,1996年入北大電子系,2000年入社會學系讀碩,2004年入北京社科院工作,2007年再入北大讀社會學系在職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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