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節

啥叫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章桂春在二〇〇四年大年初四那天的獨島鄉算是深切體會到了。鄉政府門前鬧點事,在平時沒啥了不起,根本用不著他這個市委書記親自到場。可事情偏偏發生在春節期間,就變得有些敏感了。加上文山方面又別有用心地插了一腳,率先向省委領導做了彙報,小風波就變成了大事件。

省委相當重視。裴一弘和省委值班室不斷來電話詢問情況,在醫院住院的省長趙安邦不知咋的也知道了,剛才還把電話打到了現場,口氣嚴厲地警告他:「如果處理不當,凍死凍傷一個人,省委省政府饒不了你!」還提醒說,「西伯利亞冷空氣又南下了,銀山地區的氣溫將下降十度,你這個市委書記心裡要有點數!」

章桂春放下電話,不禁一陣苦笑:他咋會沒數呢?真沒數的話,他今天決不會冒著暴風雪趕過來,更不會在因車禍受傷的情況下,吊著膀子和農民對話。應該說,他還是比較稱職的,從一早接到警報到此時此刻,把該做的工作全做了,還拉著投資商吳亞洲對農民廣播了一通,能說的也全說了,農民群眾就是不聽,他有什麼辦法呢?他代表的是銀山市委、市政府,不能輕易讓步退卻嘛!如果他讓步退卻了,一級政府的權威就喪失了,好不容易挖來的項目也有泡湯的危險。銀山方面如果不壓低地價,對吳亞洲的亞鋼聯進行這種全力支持,人家會來投資嗎?可不暫時讓步,農民們就不會離去,金川區乃至銀山市社會政治局面的穩定就有被破壞的危險,萬一再凍死凍傷幾個人,他和銀山市委就難辭其咎了。

空氣中瀰漫著危險的氣息,這種危險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逐步增大。從早上到現在,七個多小時過去了,鄉政府門前的農民群眾非但沒有離去,反而越聚越多。章桂春吊著受傷的胳膊,站在鄉政府大樓四樓上,居高臨下看著聚在雪地上人頭攢動的男女老少,心裡沮喪極了,也惱火透了,有一陣子真想動點硬的。

吳亞洲那當兒還沒走,他和同志們意識到的危險,吳亞洲也意識到了。

吳亞洲先打了退堂鼓,賠著小心說:「章書記,我沒想到會鬧到這一步,而且會在春節期間鬧,驚動了省委、省政府,您看,這個項目是不是先擺一擺?」

章桂春雖說不悅,卻不好對吳亞洲發作,便道:「吳總,開弓哪還有回頭的箭?什麼擺一擺?遇到矛盾就解決嘛!我對你和你們亞鋼聯的所有優惠承諾全算數!知道嗎?就在今天,我們常務副市長老宋還帶著人在省城幫你們跑項目呢!」

吳亞洲連連道:「我知道,我知道,宋市長剛才還來過電話!」指著樓下的農民群眾,卻又說,「不過,章書記,這些農民的眼睛真厲害,讓我害怕啊!我咋覺得我就像電影《燎原》里的那個資本家,被憤怒的工人包圍了?」還提到了文山,「我們在文山上了七百萬噸鋼,征地六千多畝,像這種事從來沒發生過!」

章桂春這才發作了,指點著金川區委書記呂同仁和區長向陽生說:「你們聽聽,聽聽!讓我怎麼回答人家吳總啊?吳總的擔心不是沒道理嘛,兩千五百畝地都不能順利征下來,良好的投資環境從何談起?今天這筆賬我給你們記著呢!」

呂同仁和向陽生相互看了看,各自擦拭著頭上的冷汗,誰都沒敢辯解。

吳亞洲看來是真動搖了,和他握手告別時又說:「章書記,其實,這個項目咋過來的,您心裡最清楚!我和亞鋼聯在文山投資規模這麼大,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這裡的農民同志又是這麼個態度,我真怕給你們闖禍添亂啊!」

章桂春拍了拍吳亞洲的手背,「不要再說了,吳總!就算闖了禍也和你無關,這裡的風波咋處理是我們的事,你就等著節後來正式簽合同吧,我也過來!」

吳亞洲忐忑不安地走了,走得倒挺平靜,沒再引發騷動。章桂春站在樓上會議室注意到,因為有他的到場,樓下僵持中的群眾沒為難這位大投資商,主動讓開一條道,目送著文山的幾部警車和吳亞洲的寶馬車緩緩馳出了鄉政府大門。

然而,包圍鄉政府的農民們仍沒有散開離去的跡象。此前的喧囂已隨著幾場無效對話的結束步入了令人壓抑的沉寂。這是一種可怕的沉寂,中國農民身上固有的倔強和堅忍,在這種一拼到底的沉寂中展示得一覽無餘。天寒地凍沒有消減他們抗爭的勇氣,按向陽生的想法,指望他們在凍得受不了的時候自行散去怕是很不現實。可能發生的情況是:必將有人倒下來,現在氣溫可是零下十幾度啊。

向陽生卻說:「不怕,章書記,就……就算凍傷幾個,也是他們自找的!」

章桂春一聽就火了,「你們不怕我怕!裴書記和趙省長都盯著我呢!」

呂同仁這才說:「章書記,是不能這樣僵下去了,你看能不能做點讓步?」

章桂春思索著,頗為不安地問:「小呂書記,那你說說看,就算讓步,又能怎麼讓呢?當真答應農民的要求,放棄這兩千五百畝地,不上這個大項目了?」

呂同仁試探說:「章書記,我的意思能否在征地補償上做些退讓呢?起……起碼達到文山那邊征地的補償標準嘛,甚至可以略微高過他們的標準……」

章桂春有些不耐煩,「文山是文山,銀山是銀山,這不是啥過硬的理由!」

呂同仁苦苦一笑,「是,是,章書記!可……可事情不能老這麼僵著吧?總要解決吧?我……我今天就把想到的都說說,給您和市委決策提供個參考吧!」

區長向陽生有些怕了,阻止道:「哎,呂書記,咱們還是聽章書記的吧!」

呂同仁沒睬向陽生,「章書記,獨島鄉有些情況你也許不太清楚:這次征地涉及到的兩個行政村都剛換過屆,這新一屆村委會還都挺能幹的哩……」

章桂春「哼」了一聲,「是很能幹啊,都鼓動村民們包圍鄉政府了!」

呂同仁沒被嚇住,「章書記,我得向您彙報清楚:這次鬧事與村幹部還真沒關係,村幹部一直幫我們做工作!問題出在征地補償和三個磚廠上!這些磚廠過去包給了村幹部的親屬子弟,去年才收回來,村民們好不容易分了點錢,現在又斷了財路,人家當然不幹嘛!另外,我們地價定得也實在是太低了,和文山那邊相比,一畝地少了三千多塊,現在種地效益那麼好,農業稅、特產稅全沒了,種糧還有補貼,外出打工的農民們都在倒流回鄉,征地環境也不是太有利啊!」

章桂春這才警覺了:看來這位區委書記不糊塗,從某種程度上說,比他頭腦要清醒,已經注意到了最新農業政策帶來的一系列變化。漢江省已宣布從今年起取消農業稅和特產稅,農民種糧能賺到錢了,對土地就不會輕易放棄了。這一點他和同志們應該想到,卻偏偏沒有想到。文山估計是想到了,所以提高了地價。

呂同仁繼續說:「章書記,不知您注意了嗎?從去年十月開始,糧食局部緊張的兆頭就出現了,先是省城,繼而是文山和銀山,糧價一路上漲。根據國家統計局剛公布的數據,去年糧產量只相當於一九九一年的水平,而我國人口已增加了一億多,糧價能不上漲嗎?許多農民和我說,現在的形勢讓他們喜出望外啊!」

章桂春聽明白了,「小呂書記,你別說了,提高征地補償可以考慮,但不能在這種逼宮的情況下考慮,而且,我們和吳亞洲也還要有個協商的過程!」

呂同仁意味深長地道:「章書記,只怕和吳亞洲很難協商吧?如果沒有低地價的優勢,他為啥一定要把五六十個億投入到我們這裡來?」

向陽生也插了上來,「就是,您知道的,吳總精著呢,無利不起早啊!」

章桂春默然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怎麼?你們是不是也要逼宮了?」

向陽生不敢聲辯了,賠著笑臉,打起了哈哈,「哪能啊,章書記!」

呂同仁卻說:「章書記,有個話我一直想說,強扭的瓜不……不會甜……」

章桂春火了:「我的脾氣你們應該知道,一口吐沫砸一個坑!就算提高征地補貼,吳亞洲不願出這筆錢,這個項目也得上,市裡給些補貼就是!我還就不信搞不過文山的那個方正剛了!別忘了,方正剛當年可是和我一起搭過班子的!」

向陽生是他的老部下,知道內情,馬上討好說:「那是!章書記,當年方正剛還是你趕出金川的哩!不是這次公推公選,到咱銀山來做副市長都不可能!」

章桂春揮揮手,沒好氣地道:「行了,不談方正剛了,說眼前的事:看看該咋收場啊?再過兩小時天就黑了,總不能讓農民群眾就這麼在外面過夜吧?」

向陽生咧了咧嘴,哭也似的笑道:「章書記,總不能請他們到樓里過夜吧?」

這倒提醒了章桂春,章桂春的眉頭一下子舒展了,「哎,為什麼不能請他們到樓里過夜啊?呂書記,向區長,你們現在就廣播一下,請他們就到樓里來!樓里有暖氣,有話慢慢說嘛!今天解決不了,明天後天解決,反正是放假,不影響辦公,更重要的是,這麼一來就不會凍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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