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江廣金拿退休工資時發現,自己的工資袋裡多出了35塊4角,馬上意識到,南方機器股份有限公司開始償還歷史舊帳了。去年初市裡就下了文,給離退休人員長工資,當時的南方機器廠窮困不堪,在職工人才發70%的工資,退休工資哪還能長?搞得老同志們意見都很大。那當兒聞廠長還沒調走,一幫老哥們老嫂子們就邀著江廣金到聞廠長辦公室去鬧餉。江廣金是黨員,又是前工會主席,原則性比較強,就沒跟著去鬧。不過,心裡的原則性倒並不強,密切關注著老哥們老嫂子們鬧的結果,極希望老哥們老嫂子們鬧下來,自己坐享其成。結果沒鬧下來,聞廠長被堵在辦公室里一上午出不了門,被迫把半泡尿撒在褲子里,楞沒鬆口給老同志們長工資,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廠里沒錢。」

現在有錢了,自己的大兒子江海洋給全廠老同志們都長了工資,他江廣金的工資也一下子上去了35塊4角。這挺好,他每月的酒錢加鳥食錢算是有出處了。老同志們和廠里廣大革命群眾反映也比較好,都和江廣金說,你家江總不錯,強過聞廠長那孬種十倍都不止。

如此說來,股份制還是有點好處的,江總早先挨的那一磚頭也算值了?

江廣金因此很得意,覺著大兒子給自己長了臉,便一邊在老同志們面前裝著謙虛,一邊抹角拐彎地吹噓自己,說對這個大兒子,他長期以來的教育、培養那可是下了大力氣的……不過,因著「原則性」作怪,見著大兒子的面,心裡又免不了犯嘀咕:你說這小子哪來這麼多錢?咋連新桑塔納都坐上了?別是拿人家買股票的錢亂花吧?別是不幹正事,只顧籠絡人心吧?聞廠長剛上任時不也這樣么?貸款給大家發獎金,最後搞得一團糟。這樣一想,江廣金就暗地裡做了點調查研究工作,一調查研究,江廣金服了。這真是「革命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呀!豈止長一寸?一尺都不止,廠子這回真是大發展了,新廠房高得像樓,生產線上的新機器一台又一台,整個一新社會!

江廣金這才對自家的江總漸漸有了些真誠的敬意,——當然,這敬意決不能在江總面前表露出來,免得江總驕傲自滿,走下坡路。江廣金做過多年領導,懂得領導藝術,一直認為表揚,尤其是對兒子們的表揚,一定要遵循慎重的原則。

革命形勢在經歷了前一時期令人沮喪的低潮之後,開始好轉了。老大江海洋事業有成,老二江海峰又有了再進一步的可能,——據江海峰前天彙報說,他們老行長這回真下來了,第一副行長陳東提了行長,江海峰內定要提副行長,組織上正在考察。副行長就是副處,老二和他哥江海洋又平級了。

更令江廣金欣慰的是,江小三竟然也混得很好,帶著車隊去特區,對象林小琳竟然原諒了他,又給了他一年的考驗期。目前,小兩口關係像似不錯,江小三不給他這個當老子的來信,倒常給林小琳來信。小琳這孩子挺懂事,常把信里的內容彙報給他聽。據林小琳彙報說,江小三同志在考驗期內有了一定的進步,不願當平海皮包公司總經理了,主動找安總辭了職,把這破皮包扔給了王潔月,自己正一步一個腳印地認真幹事情,立志實業報國,職務也被平調成崗田運輸公司總經理了。

這日,林小琳又跑來彙報,江廣金玩著那隻40多塊的畫眉,心情比較好,就說:「小琳,你別彙報了,就把信拿給我看吧!」

林小琳怪不情願地把信給了江廣金。

江廣金帶上老花眼鏡看信,一邊看,一邊解釋說:「……小琳,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不太相信這個江小三。江小三雖說有一定的進步,咱們對他的警惕性仍然不能放鬆。我得研究研究他這個信,看看裡面有沒有啥陰謀詭計?」

信里倒沒看出啥陰謀詭計,江小三隻說工作很忙,根本沒個白日黑夜,連放屁的空都沒有。江廣金看完一張後,抬頭問林小琳:「小琳,這信沒完嘛,只說到他們的領導尼克松同志抓工作抓得很緊,下面還有呢?」

林小琳從身後把另兩頁拿出來晃了晃:「在這兒了,海生說了,要看也只能給您老看第一頁,第二頁以後的您不能看,是寫給我的,有點精神污染。」

江廣金馬上明白了,不再追問,只咕嚕道:「江小三這混帳東西,從不單給老子寫封信,想省郵票錢呀?再節約也不能不要老子嘛!」

林小琳說:「海生信上說了,太忙,沒時間,要我向您老和您老的鳥問好!」

江廣金便又說:「嗯,江小三這同志懂得珍惜時間多干工作,這還是值得表揚的。小琳呀,你說說看,這小子要是早在南方機器廠也好好乾,沒準也能當個小組長啥的了吧?」

林小琳說:「您老可小瞧海生了,——人家現在可是正處級!」

江廣金一怔:「正處級?不可能吧?」

林小琳說:「海生來信說的嘛,我也不大信。」

江廣金說:「對,不要信,他處級?老子幹了一輩子也才是個副科級!」

林小琳卻又說:「不過,特區那邊的事也難說,只要有貢獻,提起來也快。」

江廣金說:「提拔得太快並沒有好處。『文化大革命』中坐直升飛機上去的幹部有幾個有好下場?」轉而又對林小琳指示說,「回信告訴海生,就算真當了處級幹部,也要謙虛謹慎,而且,要注意搞好上下級關係……」

叫兒子們謙虛謹慎,江廣金自己卻日漸驕傲起來,覺得自己這個副科級的老子一舉擁有了三個處級兒子,實在是人生的一大成功,——雖說在嘴上不承認,可在心裡,江廣金已認下了江小三的這個處級。

於是,一段時間裡,江廣金便有了很強烈的教導癖。

五峰街21號院里沒閑人,能聽他教導的人並不多,在眼面前轉來轉去的只有一個二約翰,江廣金便經常拉著二約翰喝酒,逮著機會就痛快淋漓地教導二約翰一番,口氣都挺大,儼然黨和國家領導人。二約翰才不吃他這一套哩,老和他辯論,有時,一邊喝著他奉獻的酒,一邊和他吵著架,氣得他肚子疼。可肚子疼過沒兩天,又熬不住了,又在一起喝,然後,再辯論。

然而,江廣金也承認,二約翰這人還是很不錯的,沒有因為李新回來就把尾巴翹到天上去,尤其讓江廣金敬重的是,二約翰死活沒要李新送的那包美國錢。

這日喝酒時,二約翰又提起那包美國錢,和江廣金說:「……江老哥,你說說看,我當年收養李響,是不是圖錢?那時候,大約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誰指望他發財呀。我是沖著大約翰那份情義嘛!」

江廣金先表示讚賞說:「約翰遜,我就服你這一點:不見錢眼開,為人硬氣。」轉而馬上開始教導,「不過,那情義啥的,你也就別再說了吧?啊?你說說看,你和官僚資本家大約翰那叫啥情義?是無產階級情義,還是資產階級情義?『文化大革命』還沒把你整治好啊?!」

二約翰眼皮一翻,問:「那你老江頭說,咱倆的情義是哪個階級的情義?我坐牢那七年,你咋把李響接過去照應了?」

江廣金說:「這不同,我是覺得你大牢坐得冤,也可憐孩子,不像你,糊塗了一輩子。你說說看,你圖啥?啊?如今成了老光棍。」

二約翰說:「我說了,是當年的情義。當年大約翰在鬼子飛機轟炸時救過我,不是大約翰,我小命早沒了,想做老光棍都做不成!算了,算了,不和你喝酒了,一喝就吵架。」

江廣金說:「不喝就算,你給我省錢。」

二約翰賭氣喝了一大口:「我偏不給你省!」

江廣金說:「哎,約翰遜,這可是劍南春啊,你別當水喝,江小三一年難得孝敬我兩瓶……」

就在這次喝酒的時候,二約翰說起,大約翰的閨女李新要見江廣金。

江廣金馬上拒絕說:「見我幹什麼?我沒空!」

二約翰說:「我把那幾年的老話和她說了,她都哭了。」

江廣金真生氣了,說:「你這個約翰遜,和她說這些幹啥?存心丟我們共產黨的臉還是咋的?平反時我就和你說了么,咱一切要向前看……」

二約翰火了:「四人幫算你家的共產黨?!人家閨女好心好意要來看看你,你看你那勁拿的,真以為是啥了不起的人物了?!」

在原則問題上,江廣金是不能讓步的:「不管咋說,這閨女我不見。我就是當年為李響做點啥,是我的事,與大約翰和美國沒關係!」

二約翰說:「你見也好,不見也好,人家都要來,你看著辦吧!」

江廣金義正詞嚴地說:「約翰遜,那我和你說清楚,她真要來,我就和她扯扯當年南方機器廠的大罷工,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來教育她……」

二約翰說:「行,行,我不管,那是你的事。」

江廣金心虛了:「到時候,你老弟來不來?」

二約翰只管悶頭喝酒:「我才不來呢,一來又生氣……」

然而,二約翰還是來了。

那日,江廣金提著鳥籠正要出門溜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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