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李響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也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父親在她出生的時候跟著國民黨的軍艦去了台灣,母親在生她時死於難產。在從出生到如今的39年中,李響只知道養父二約翰,只知道她的家庭曾經闊過。闊過的證明,就是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歲月里惡夢般無法擺脫的資本家成分,和一直住到現在的這座灰暗的小洋樓。

據養父二約翰說,這座三層法式洋樓,始建於1947年秋,落成於1948年春,是她父親李約翰親自監工建起來的。洋樓建好沒多久,平海就解放了,這位李約翰先生帶著大女兒李新去了台灣,南方機器廠被定性為官僚資本,廠子和小洋樓都成了人民的財產。50年代,江廣金等三戶工人家庭搬了進來,和他們共同擁有了這座小洋樓的居住權。嗣後,隨著歲月的流逝,有人搬進來,有人搬出去,到80年代初期,這座小洋樓上只剩下了江廣金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和他們這個小家庭了。好像也就是在80年代初期,南方機器廠又在院內加蓋了三間朝東的平房,解決江海生和江海玲的住房問題,才最終形成了現在這個格局。

這格局印證著當今中國的一段歷史。

1988年2月,中斷了許久的歷史又延續下來,那位在39年中一直沒音信的李約翰先生突然從地球那邊的舊金山冒出來了,以美國華商集團董事長的名義會見了平海市政府訪美代表團,表達了華商集團投資平海,建設家鄉的願望。李響直到這時才知道,這個生身父親已成了擁有十幾家跨國企業、幾十億美元的國際集團公司的董事長。而那位李約翰先生也直到這時才弄清楚,他還有個叫李響的女兒和他當年的協理一起,住在中國大陸平海市五峰街21號的小洋樓里。

第一個越洋電話打過來時,李約翰先生泣不成聲,說是他以為李響和她母親都死在39年前的教會醫院了,根本不知道她活下來了。還對二約翰說,老弟,我欠你的情,這輩子也還不清了。害得二約翰老人抱著電話痛哭失聲。

李響無動於衷,覺得大洋對岸的那位李約翰先生很陌生,也很好笑: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自己不管不顧,炮聲一響,你先上了國民黨的軍艦拔腿逃了,而且在漫長的39年中不聞不問,這一個「不知道」,就能擺脫自己為夫為父的責任么?因此,李響一口一個「李先生」,在電話里告訴自己的生身父親,這39年中她活得很好,因為有一個逃亡的官僚資本家父親,活得就更好了。

父親無言以對,只是在電話里飲泣不止。

十天過後,市台辦的人找上門來了,說是李約翰先生近期要到平海來進行投資考察,市裡準備隆重接待,這座小樓原則上也要發還,問李響有什麼具體要求?

李響平淡地說:「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保持現狀,向南方機器廠交房租。」

台辦的同志說:「這你可想清楚,李約翰先生在大陸的合法繼承人就你一個,小樓一發還,產權就是你的,這裡地段又好,值一大筆錢呢。」

李響搖著頭說:「這世上並不是人人都貪財。再者說,我們和江家合住這座小樓都三十幾年了,處得像一家人似的,誰也離不了誰。所以,我希望你們行行好,別因為一個官僚資本家要來平海投資,就破壞我們兩家多年的平靜生活。」

台辦的同志很感慨,臨走時說:「李響同志,我們真服你了!說真的,像你這種人,這種態度,我們真是頭一次遇到……」

不過,台辦的同志眼裡好像也有疑惑:這江家和李家能處得像一家人?

然而,這的確是事實,三十多年中發生的事太多了,李響沒法和台辦的同志一一說。記憶最深的是「文化大革命」,她不小心打碎了毛主席石膏像,二約翰老人為她頂罪,被當作現行反革命抓進了監獄。她這個狗崽子在江廣金老人的呵護下,和江家兄妹們吃住在一起整整三年,直到後來下放農村。也就是在那時候,她和江海洋開始了懵懵懂懂的初戀。在那些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如果這座小洋樓里沒有這個工人大家庭,她也許早就自殺了。

現在,這座小洋樓在幾十年歲月風雨的侵蝕下雖然破敗不堪了,可那份遮風蔽雨的溫馨還在,這久遠的溫馨是千金難買的。院內的樹木花草也一年比一年好,江廣金和二約翰兩個老人退休後都喜歡花木,前院、後院拾掇得像小花園似的。幾十年前種下的兩棵松樹更是枝葉茂盛,把整座小樓常年掩映在綠蔭叢中。

因此,這些日子,李響站在院中,看著小洋樓常常想,她為什麼要改變它呢?人活在世上難道非要佔有點什麼不可么?佔有就是幸福么?在這個世界上佔有許多財富,擁有一個國際企業集團的父親,難道就比她幸福?她絕不相信。那越洋電話里的哭泣聲已經透出了金錢在感情面前的痛苦和無奈。

這日,姐姐李新又從舊金山打了個越洋電話過來,說是已決定這個月到平海來。李響像談別人的事一般,平靜地說,來看看也好,現在平海變化很大,連南方機器廠都發了股票,到平海投資也許是個機會。

是個星期天,李響起得晚,接過電話,快十點了,才坐在窗前吃起了早飯。

丈夫白志飛照例不在家,只在桌上留了個紙條,說是有領導要到他們電廠檢查工作,要全天陪同。李響不太相信白志飛的鬼話,可也懶得和白志飛較真,把紙條揉成一團,順手扔了,沒讓這個不忠實的丈夫破壞自己這一天的好心情。

吃飯時在窗前看見,養父二約翰正在前院拾掇花木,小狗花花和兒子小傑也在草坪上撒歡,江廣金在樹下逗鳥,有一搭無一搭地和二約翰說著什麼,景象是平和的。

就在這時,江海生上了樓,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李響向院內看時,院內根本沒有這個江海生,可一轉眼,這小子就站到面前了。

站到面前的江海生嘿嘿直笑,一臉討喜的頑皮:「響姐,才吃早飯呀?」

李響招呼說:「你也吃點?」

江海生拉過一把椅子,手扶椅背倒坐著:「響姐,你吃,你吃,別客氣,我早吃過了,——等哪天我真吃不上飯了,再到你這兒吃吧。」

李響笑了:「江小三,你也知道以後還有吃不上飯的時候呀?!這麼沒信心,辭啥職呀?!在你大哥手下開開車不挺好么?!」

江海生說:「誰說我沒信心?我對自己的選擇充滿了信心!響姐,我今天在百忙之中從公司趕來,就是要來向你彙報……」

李響擺擺手:「別,別,江小三,我不是你的領導,你別向我彙報。」

江海生改口說:「響姐,我……我向你請教行不行?」

李響根本沒想到江海生是來借錢,以為他又是為辦公司的事來討主張,便教訓說:「你想請教什麼?我真能指教得了你呀?你大哥都指教不了你嘛!——不過,海生啊,你既然來找我,我還是要說你。你以為你大哥就容易?他為改革而流血的事實說明,要改變人們在計畫經濟條件下形成的舊觀念是很困難的……」

江海生說:「是的,是的,響姐,很困難,——我一辭職,我們老江家一家人都把我看成階級敵人了,都認為我大逆不道……」

李響說:「你別給我轉移話題,我是說,你要體諒你大哥。」

江海生激動了,從椅子上站起來:「可我大哥體諒我嗎?在南方機器廠,我有發展、奮鬥的空間么?我大哥現在當廠長、當書記,馬上又要當董事長、總經理。我算啥?聽人吆喝的司機!響姐,我告訴你,我早受夠了,一年前就想辭職了。」

李響覺得江海生說的也不無道理,便放棄了這個話題,嘆了口氣問:「聽說你要到特區去包工程?有沒有把握?有多大的把握呀?」

江海生搖搖頭:「我不知道。」

李響嚴肅道:「那就要慎重些。」

江海生點點頭。

李響又問:「這事你女朋友,——就是你帶給我看過的那個小琳知道么?」

江海生說:「我還沒和她說。」

李響提醒說:「要徵求一下她的意見,一個男人要有責任感。」

江海生又點頭:「好,好,響姐,我聽你的,——我覺得你比我親姐都親。」

李響說:「行了,別盡給我說好聽的了,我正說要到醫院看你大哥呢,你陪我一起去吧!」

江海生是個明白人,顯然知道她一人去不方便,馬上答應了。

一前一後下了樓,剛來到前院,可憐的江海生就被自己老子江廣金盯上了。

江廣金一點不給小兒子留面子,當著李響的面喊:「江小三,你纏著你響姐幹什麼?!又想搞什麼名堂?!」沒等江海生回答,老人又對著李響叫道,「響響,對我們這個江小三你一定要保持高度的警惕!」

李響邊走邊笑:「江叔,你放心,我警惕著呢,——時刻警惕著!」

江海生氣白了臉,也沖著江廣金吼道:「老爺子,你這是幹啥呀?玩著我40塊一隻的好鳥,還不說我一句好話,憑良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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