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九月十三日,津口會匪逆反案重要案犯全部問明結案;十五日,案犯供單並處斬名單奏報朝廷;二十八日,聖旨到縣,參與作亂的八十三名主要案犯就地處斬立決,匪首阮大成、杜天醒,由刑部堂官親臨監視,凌遲處死;十月十三日,刑部堂官藍聖心在藩司、臬司大人的伴同之下,趕赴津口;十月十八日,八十五名案犯在上千號綠營官兵的嚴密看押下,先在津口遊街,爾後被綁赴清浦,開刀問斬。

那「吱呀、吱呀」的聲音越來越響了。籠車在津口城裡的街面上緩慢行駛時,沒有這麼響,一出了津口城門,便響得厲害了。或許是外官道的路面不好,或許是涌在街邊看熱鬧的人少了,那歡愉而驚詫的喧騰蓋不住這討厭的「吱呀」聲了;或許是他離自己的葬身之地越來越近了,他除了這單調而凄惶的「吱呀」聲,什麼也聽不到了。

阮大成很清楚,那「吱呀」聲是轉動的車輪和不轉動的車軸互相摩擦而生出的,這聲音起自他的身下,是他被按進這輛籠車裡以後,才發出的。可他總覺著這聲音已響了很久、很久,彷彿從他出世一直響到了今天,他甚至認為,他被凌遲處死之後,這聲音還要繼續響下去的,直到把世間最後一個人送進墳墓。神情恍惚時,他又會產生錯覺,他好幾次固執地認定,這聲音是從他身體的某一部位發出的,是他那鐵硬的筋骨相互撞擊,相互磨蹭而迸出的聲響。

眼前晃動著許多綠營官兵的陌生面孔,那些面孔冷漠、呆板。看不出一絲生氣。他們大約是干慣了殺人剮人的勾當,見慣了殺人的場面,故爾,並不把殺人、剮人看得比殺豬宰狗更神聖。他們手中的刀,手中綴著紅纓的槍頭子,也像他們的面孔一樣,黯然無色。

天是陰黑的,熱烈的太陽不知躲到雲層的哪一處去了,它大約也害怕天朝聖上的龍威,不願把最後一點陽光施捨給這幫死囚們了。

阮大成不禁有了幾分煩躁,幾分憤怒,他是那樣渴望見到太陽。他被關入牢中,已是兩個月了,一直沒見過太陽,在走進墳場的最後道路上,他應該最後看一看太陽,而太陽竟躲著不願見他,這實在是沒有道理的事情,這又是一個背叛的例證。世人背叛他,洪姓弟兄背叛他,現在,連那公正的太陽也背叛他了。

他想哭,真想哭,生命簡直就像一場夢,荒唐、混亂,不合情理。他曾經依仗著這條屬於他的生命,在車輪碾過的這塊土地上立腳生根,呼風喚雨,為一個屬於大漢民族的朝廷拚死苦鬥。他曾以為這塊土地是操之於他的股掌間的玩物,他曾以為他的生命會比這塊土地的生命更長久,他曾以為他會為這塊土地,為一個逝去的王朝製造一個千古流傳的神話。然而,他拼上身家性命造出的卻是一場血腥的噩夢。他要凌遲而死了,他的生命將在這片土地下腐爛,而這片土地則將永存,它死不了,它永遠承擔著埋葬人類的職責。

兩隻深深陷下去的眼睛朦朧了,面前的官兵,面前的刀劍,全罩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他費力地搖了搖腦袋,眨了眨眼睛,讓眼中的淚水盡數拋出。他睜大困惑的眼睛,讓目光透過晃動著的官兵們腦袋之間的空隙,搜尋著深秋大地上的景物。

大地上一片悲涼破敗的景象,潮災的陰影還未最後退去,許多田埂、土地上嵌著白生生的鹽跡,那鹽跡一圈一圈、一道一道的,如同沒有洗凈的尿布,青綠在肅殺的秋風和倒灌海水的雙重壓迫下消失了,枯葉敗草鋪滿了官道兩旁的溝坎,一股連著天接著地的陰霾之氣,在來自大海方向的海風的鼓噪下,帶著陣陣涼意,掃蕩著這秋日的曠野。

曠野不再屬於他阮大成。他今日是在和這片千古不變的曠野訣別。他敗了,敗了,他不再是這片曠野的主人了,他將被凌遲處死,明年的今日,便是他的周年。

其實,他是可以做這片曠野的主人的,這片曠野,這連接著大漢民族萬里江山的曠野,原本是屬於他的,他若是起事成功,他若是率著千軍萬馬反到了京師,滅了滿人的朝廷,必定是王侯將相,必能封領一片遼闊的疆土。古人云:勝者王侯敗者賊,他今日成為賊,不是因為他是賊,而是因為他敗了。

車輪發出的「吱呀」聲越來越響了,這響聲連著天接著地,彷彿這一刻人世間的所有喧囂全淹沒在這單調的聲響中了。這聲響闖入了他的思緒之中,將他那原本混亂的思緒,攪得愈發混亂,有一陣子,他竟覺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已化成了「吱吱呀呀」的車輪聲。

籠車在碾過一個凹坑時,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那卡在籠外的腦袋向前猛撞了一下,下巴在籠木上磕得很痛,他的牙齒自此開始「得得」發顫。

牙齒頻頻碰撞的音響沒人聽得到。「吱呀、吱呀」的車輪聲,綠營官兵的腳步聲,馬蹄聲,將他這無意中表露出來的怯懦遮掩了。

他想活。

他真想活。

一直到昨天,他那活的夢想都沒消失,他不住地在心中乞求著皇天佛祖。他希望錢二能借著皇天佛祖的神力,將他搭救出獄。然而,最終他失望了,皇天佛祖拋棄了他,那錢二也拋棄了他,被按入籠車時,他竟尋不到錢二的蹤跡了,這時,他才明白,他除了一死,已無別的選擇了。

死是痛苦的。被千刀萬剮凌遲處死,尤其痛苦,被按入籠車後,他真有些後悔;早知在劫難逃,他真應該自己結束掉自己的生命,以免受凌遲之苦,他完全可以這樣做的。他可以撞牆而死,也可以用衣衫結成繩索,在高窗的柵欄上將自己縊死。

凌遲的場面伴著輪聲,不斷地在他眼前浮現,他沒親眼見過凌遲殺人,可對凌遲是怎麼回事卻是知曉的。懂事之後,這個恐怖的辭彙就經常飛入他的耳底,還有許多人繪聲繪色地向他講過凌遲的細節,當時,他也聽得入神,他從未想到過,這曾令他入神的恐怖會在他身上實施一回。

血雨在他眼前飄飛,剮下的皮肉變成了蒼白的浮雲,在他頭頂飛旋,斬下的四肢,鋪到了面前白生生的官道上,籠車碾著血肉模糊的肢體向前行駛。籠車駛過,又有許多殘缺的肢體鋪到了官道的路面上,車輪「吱呀」叫著,再一次壓了上去……

渾身上下都因著迸飛的血肉、碾爛的肢體而抖動起來,下巴不住地在籠木上撞,什麼時候撞出了血都不知道。

路真長。

在這漫長的末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對自己實施了凌遲之刑,當籠車駛到清浦鎮邊一片海灘上的時候,他已變得遲鈍而麻木了。他的魂魄已經出竅,被囚在籠中的不再是他,而只是一具殭屍。

海灘上臨時搭起了一個高高的行刑木台和一個低低的監斬木台,圍繞兩個木台四周站滿了持刀橫槍的官兵,官兵外圍是一片黑壓壓、亂鬨哄的人頭。死囚們到來之時,人頭向兩旁亂滾,主動讓開了一條人巷。籠車隊在惡臭衝天的人巷裡穿行。車隊過後,人巷當即閉合。

一出血肉橫飛的慘劇旋即拉開帷幕。

鑼聲響了,刑部監斬堂官藍聖心藍大人,巡撫衙門的藩司大人、臬司大人、津口知縣柏欽若柏大人,逐一登上監斬台。鑼聲過後,阮大成看到那監斬台上的柏欽若在大聲講著什麼,他看到他的嘴在動,聽到了一陣陣狼嗥似的叫囂,可他講的什麼,他卻一句也沒聽清,一句也沒記住。彷彿他的耳朵已裝不進任何聲音,腦子裡已記不住任何事情了。臬司大人——一個縮頭縮腦的傢伙,在柏欽若講過之後,也拿著文書摺子念了好久。後來,鑼聲又響了起來,守在斬首台前的官兵、劊子手們像惡狗一樣齊聲狂呼起來。在震耳的鑼聲和狂呼聲中,籠車被打開了,他像只可憐的雞一樣被提了出來。

腿已麻了,整個身子都木了,可他還極力想使自己在地上站住。斬首台距他不過十幾步的樣子,他還試著想靠自己的力量,走完這生命的最後道路。他那不認軟、不服輸、不屈從的靈魂在指使他,要他抬起頭,挺起胸,像個真正的英雄豪傑一樣去死!

他狂暴地扭動著身子,用沉重的枷撞擊著擁在他身邊的官兵、衙役們,他不要他們架扶,他要自己走!他要讓這些豬狗們知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懼怕凌遲的!他要給他們,給今日海灘前的圍觀者留下一個能使他們記憶一輩子的印象!

圍觀的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陣唏噓之聲。

擁在他身邊的官兵、衙役們閃開了。

他開始向前走,一步、兩步、三步……

不知是走到第五步,還是第六步,腿抖得不行了,肩上的枷山一般的重,他的整個身子也隨之抖動起來。

他終於像一攤泥似的倒下了。

他的身體在這最後關頭也背叛了他。

被架在斬首台上時,他的小便失禁了,繼而,大便也失禁了,一股濃烈的惡臭瞬時間從台上瀰漫到台下,圍觀的人們捏著鼻子咒罵起來。

他聽不到,一點兒也聽不到。他眼前晃動著幾隻手持利刃的豬肘般的臂膊。最後,那胸膛和臂膊都不見了,他只看見滴血的刀,只看見一塊塊皮肉在血水的包裹下爬上了刀面,爾後,又從刀面上滑落到木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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