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撫台大人俞廉榮未待綠呢大轎停穩,便疾疾地從轎子里鑽了出來。轎前,巡撫衙門的幾盞紅綢布燈籠將縣衙門前的一片天地照得如同白晝。原來走在前面的隨從兵丁差役站成兩排,在燈光閃耀的大門前立著,擺好陣勢,恭候撫台大人的駕臨。只是那臨江府、津口縣的人一個未見。

撫台大人俞廉榮覺著事情有些怪。他知道逼發民變的老知縣陳榮君已在查賑委員柏欽若刀下斃命,他知道眼下臨江知府朱建寧和查賑委員柏欽若俱在津口縣衙里——津口反亂的情況,他已在這幾日之內不斷聞報,進了津口,又從許多義民嘴裡聽到了不少信息,對整個反亂過程已有了初步了解。他不明白為什麼朱建寧和柏欽若聞知他的到來,不到門口迎候?

俞廉榮在通亮的燈光中向縣衙門前疾走了兩步,面帶慍怒地向守在門口的隨從們喝問道:「臨江知府朱建寧何在?查賑委員柏欽若何在?如此動亂之夜,他們睡死了不成?」

一個隨從慌忙稟報道:「啟察大人,小的們遵奉大人之命先行趕往縣衙,但見得臨江知府朱建寧和那姓柏的正在廝殺,眼見著要出人命,小的們將他們一併拿下了,現押在縣衙大堂!」

俞廉榮又是一驚:「哦,有這等事?快去看看!」

在四隻大燈籠的引導之下,俞廉榮率著撫台衙門的眾多官吏,跨上縣衙大門台階,穿過大門,到了縣衙大堂門口。

大堂里燈火通明,門口守候著握刀持劍的巡撫衙門公差,大門裡更有眾多兵丁扭著柏欽若和朱建寧在那兒吵鬧。朱建寧大罵柏欽若勾通反賊;柏欽若則口口聲聲要見撫台大人。

俞廉榮疾步進了大堂,穩穩地在正對大門的太師椅上坐定,遂喝令兵丁們放開朱建寧和柏欽若。

朱建寧一見俞廉榮的面,便料定事情不妙,自知敗局已難挽回。可他不甘心,他仍然想在撫台大人掌握事情真相之前,先將水攪渾。

兵丁們一鬆開他的手,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前爬了兩步,仰臉對撫台大人道:「大人,俞老大人,您老來得好!來得及時哇!您老若是再晚來一步,卑職也要像津口知縣陳榮君一樣,做反賊柏欽若刀下之鬼了!柏欽若勾通反民,殺了陳榮君,方才又用利器逼著卑職的胸口,要殺卑職呀!老大人,他這是謀反!津口亂民的反叛,便是他挑起的!反民們破城之時,他向反民們說『官逼民反,反民無罪』,反民們才壯了賊膽,在城裡搶掠滋擾。老大人,您老可得為我臨江府,為我津口縣做主啊!柏欽若今日敢勾通亂民,擅殺朝廷命官,明日未必不敢反到京城去!老大人哇,您老快讓左右把他拿下。」

俞廉榮漠然地聽著,不置可否。

朱建寧又頓首道:「卑職說的句句是實情,卑職手中有反賊的供單為憑!」

俞廉榮這才動了動青紫的嘴唇,從胸腔里壓出一句話:「取供單來看!」

朱建寧連連頓首道:「小的去取,小的這就去取!」

說畢,立起身子,後退幾步,往門外走去。

俞廉榮一揮手,身邊的泉司大人和幾個隨從官吏隨後跟去了。

待朱建寧出了門,俞廉榮才慍怒地對柏欽若道:「柏欽若,老夫我以為你秉性剛正,才智過人,委你以查賑重任,不曾想你卻捅出如此大亂!你……你竟敢擅殺朝廷命官!難道你真的不知曉朝廷的王法綱紀么?現在,你倒給我講講,你何以不顧王法,誅殺津口知縣陳榮君的?」

柏欽若嘴兒張了張,話未出口,兩行熱淚先自滾了下來,落到了自己的衣襟上。

俞廉榮一見柏欽若流了淚,心下軟了半截,暗道:看光景,這其中必有隱情。柏欽若為人清廉正派,且又剛剛分到此地提補,和陳榮君素無冤隙,決不會假公濟私,擅自殺人的。而朱建寧和陳榮君都不是什麼清官,這一點他也知道。這一回派柏欽若下巡查賑,他本意就是要抓住貪贓枉法的憑證,藉以整肅屬下府道州縣的貪糜之風。

「說吧!有什麼隱情都說出來!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你如今也不是三歲孩兒了,敢處斬一個七品知縣,難道就不敢把事情真相道將出來嗎?」

柏欽若一開口說話,卻把俞廉榮嚇了一跳。

「大人!俞老大人,卑職素常不怕什麼,卑職這淚不是為自己流的,卻是為大人您,為朝廷聖上流的!老大人您在撫台衙門時常向卑職感嘆官場之風墮落惡劣,卑職還將信將疑,此番奉委查賑,卑職才知曉,如今為官者簡直形同匪賊啊!若我大清天朝所用之府道州縣官吏都如朱建寧、陳榮君之流,則我大清天朝其崩在即!斷無希望!」

滿座皆驚。

俞廉榮怕柏欽若借題發揮,說出冒犯朝廷的話,連忙道:「柏欽若,你不要扯這麼遠,只說此次查賑的事吧!」

柏欽若遵命述職,從踏進津口親眼目睹的災情,說到萬餘亂民如何攻破縣城;從津口知縣陳榮君勾結臨江知府朱建寧貪匿三萬九千四百兩賑銀,說到津口義婦寧可賣身救夫,不反朝廷。在講到亂民圍住縣衙,自己被迫下令斬殺陳榮君時,柏欽若道:「卑職自知無權處斬這狗官,卑職知曉誅了這狗官便會落下罪名,然其時亂民激憤之情已難以遏止,卑職若不誅他,則亂民也要殺他。而若是亂民們殺了他,則朝廷聖上的聖明便蕩然無存了,亂民們必得視陳榮君之流的貪匿為朝廷聖上的罪孽,必得反到臨江府,反到京師去!卑職誅他,是為了大清江山,為了朝廷聖上啊!若是明哲保身,卑職大可不管不問,落得一個自在輕鬆!如果老大人以為卑職不該斬這狗官,便即刻將卑職拿入大獄,卑職斷無怨言,卑職為大人您,為朝廷聖上盡了心,盡了職,卑職內心無愧!」

俞廉榮大為感動,臉上卻不露絲毫聲色,又問道:「處斬了陳榮君,亂民們便退了么?」

柏欽若道:「斬了陳榮君,卑職向亂民們申明了大義,大部亂民便退了,只有三五百個亂匪中堅,依然不退,卑職便組織城中義民與之拼殺,一直守到官兵進城,才將反叛平息!」

俞廉榮頻頻點頭道:「聽說清浦一位姓陸的老孝廉為此出了大力,支派了五十餘名陸姓族人家丁隨你同行,可是實情?」

「此是實情!陸老孝廉深明大義,那五十餘名族人家丁個個英勇忠心,皆為義民,卑職所言之事,老大人也可找陸府家人核實。」

俞廉榮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心下對柏欽若讚嘆不已,柏欽若果然是大智大勇,不同凡響,他此番派他來查賑,實在是英明之舉,如若不是及時地將他派到津口,津口這場大亂眼下怕是無法收拾了。

然而,要治朱建寧的罪,卻要拿到確鑿的憑據,於是,俞廉榮又問:「你說朱建寧勾通陳榮君貪匿賑銀,可有確證?你說朱建寧要殺你滅口,又有何證據?」

柏欽若道:「貪匿賑銀一事,有陳榮君七月二十二日手書筆記為憑。朱建寧殺人滅口就在老大人到來前一刻發生的。他想以毒酒毒殺卑職,不曾想卑職未曾受害,倒是卑職僕役李興吃了毒酒當場斃命!時下,李興遺體就在衙內!」

俞廉榮需要的東西全有了,手一抬,對柏欽若道:

「不要說了,老夫一切都明白了,陳榮君為一縣之令,貪匿賑銀,激發民變,犯了欺君逼反之罪,按律當處斬刑;老夫要上奏朝廷言明實情,不但保你無罪,還要為你請賞……」

正說到這裡,知府朱建寧手捧阮大成等人供單,跌跌撞撞進來了。

俞廉榮一聲斷喝:「跪下!」

朱建寧乖乖跪下了。

「把供單呈上來!」

泉司大人一把奪過朱建寧手中的供單,呈到了俞廉榮案前。

俞廉榮匆匆閱畢,拍案罵道:「滿紙胡言亂語,一派荒唐之言!」

朱建寧這才知道事情徹底敗露了,慌忙頓首道:「老大人明鑒!卑職問賊之時,並未動用大刑,這……這供狀都是賊人自具的哇!卑職以為……」

俞廉榮根本不聽朱建寧的辯解之詞,又將公案猛擊了一下,厲聲喝道:「左右,速速與我將這豬狗不如的臨江知府拿下!老夫要上奏朝廷問他欺君逼反之罪!」

朱建寧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翻身打滾地亂喊亂叫:「大人!老大人!卑職冤枉,卑職冤枉啊!柏欽若謀反!柏欽若謀反是實情啊!老大人,老大人啊……」

兩個兵丁像拖狗一般,將哀號著的朱建寧拖下了大堂。

俞廉榮又揮了揮手,喝令左右公差閑人統統退下,爾後,徑自走向大堂,親自來扶柏欽若起身。

柏欽若不起,頓首謝恩道:「老大人,小的永生永世忘不了您老的恩德!我大清天朝有大人這樣的撫台,是朝廷聖上之幸,我兩江之地有老大人這樣的青天,是萬民百姓之幸;我柏某能隨老大人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是我柏某三生之幸哩!」

撫台大人深深受了感動,拼力將柏欽若挽起。

將柏欽若按坐在太師椅上,俞廉榮又說道:「如今雖說是大亂已平,可審賊問供安民撫慰之事還有許多,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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