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杜天醒從那瀰漫著酒香的夢境中醒來後,覺出了渾身骨肉的疼痛,被夾棍夾過的腿青紫腫脹,彷彿塗了油彩,亮亮的。本來沒有多少肉的瘦臀卻奇蹟般的肥胖起來,綻開的皮肉里浸出了許多血,那濕乎乎的血將一片片布絲和一根根稻草粘到了臀上。血淋淋的手已無法伸曲了,他翻身時,手一觸地,便感到一陣鑽心的劇痛。

口渴得厲害,心裡像揣著一團火,彷彿那火要把他全身燒著似的。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才又發現嘴唇上已裂開了許多血口。

渴。真渴。他顧不得渾身的疼痛,從自己棲身的稻草窩向外爬,爬了幾步,手剛夠到離他最近的一級青石台階時,頭一歪,便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他臉上映著一縷金黃色的陽光,他在那伴著塵埃的輝煌的陽光中看到了一雙沾著黃泥的皂靴。他費力地仰起脖子又往上看,看到了一把懸在腰際的刀鞘。

他對著皂靴和刀鞘喊:「水……水……」

他以為他喊的聲音很大,可話一出口,他自己聽了都覺著恍惚,彷彿聲音是從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他憋足力氣,又喊:「水!給……給我一……一點水……」

這一次,皂靴和刀鞘聽到了,碗口般粗木構成的柵門打開了,一個滿臉黑須的方臉伸到了他面前。黑須方臉正是最先透出賑銀被貪一事的衙役錢二。錢二認識朱大爺朱仁甫,也認識阮哥哥阮大成,唯獨不認得杜天醒。不過杜天醒的名字,他是聽說過的。

「你說什麼?」

「水!」

杜天醒又一次仰起了頭。

錢二卻問:「你可是阮家集的杜天醒?」

杜天醒點了點頭。

「好!你等著,我給你弄水去!」

錢二把柵門重新拉上,鎖死,走了。過了片刻,回來了,提了一瓦罐水,開門遞了進去,低聲說:「喝吧!快喝吧!不夠,我再去給你提!」

杜天醒接過瓦罐滅火一般,疾疾往嘴裡倒,倒得脖子、胸脯一片水跡。喝畢,將瓦罐還給曲身候在門口的錢二,感激地沖著他笑了笑。

這是杜天醒被官兵俘獲之後唯一的一次笑。

錢二取了水罐,卻不走,又壓低聲音問:「還有事要我辦嗎?」

杜天醒搖了搖頭。他不認識這個錢二,更不知道這個錢二也姓洪,他判斷這個錢二不會真心幫他辦什麼事的。

錢二卻說:「杜大哥,你的事我早就聽說了!你是曠世奇才,又是條硬漢子,兄弟我服氣你哩!」

杜天醒頭歪在青石台階上,定定地瞅著錢二看,口中一言不發。

「你們這夥人當中,我只服氣你和阮大成,你們兩個真正是當今的大豪傑!早知起事會鬧成這樣,我當初……」

杜天醒一怔,似乎從那沒完的話語中聽出了點什麼。他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曲起腿拚命登直,又向台階上爬了兩層,頭湊到了木柵門的門檻上。

這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那錢二忙把木柵門再次鎖了,提著瓦罐,急忙走了。

直到上燈時分,錢二才又到柵門外坐下了,他懷裡抱著刀,身子倚著門框,臉不看杜天醒,可話卻是對杜天醒說的。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蚊子叫。

「杜大哥,阮大哥讓我傳個話給你。」

「什……什麼話?」

「不露三點,天地當興;匿下洪店,日月長存。」

杜天醒一聽,馬上明白了其中的含意。阮大成身陷囹圄,反心未死,他還希望保下洪姓勢力,以圖日後大舉。他覺著阮大成實在是糊塗得可以!津口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這麼多人被拿進大獄,洪門香堂的秘密還能保住嗎?他阮大元帥難道至今還沒看清他手下那幫洪姓兄弟都是些什麼東西嗎!這些人連親爹親娘都能供出來的,洪門之中的事情,他們能不供嗎!只要官府追到這個洪字上,一切全完!

杜天醒裝做不懂,反問錢二道:「此話怎解?」

錢二不傻,故作糊塗:「我也聽不懂,意思興許是要保住什麼商號吧?你們或許在哪個商號存了不少銀錢財物吧?阮大哥說,這意思你明白。」

杜天醒冷冷道:「你對阮大成講,就說我杜某運盡心死,自此擺脫紅塵,只待早日升天了!」

錢二道:「杜大哥休得如此灰心,希望或許還有,大哥現在身體不支,走不得,待大哥養息幾日,復了元氣,獄中的看管懈怠了,我便邀上幾個弟兄,搭救二位出去!」

天醒道:「切不可如此行事!這要連累兄弟你的!你……你一片盛情我杜某心領,可我看透了,人生一世,遲早總免不了一死,與其苟且偷安,逃到外面去做大清滿狗的順民,倒不如今日便了卻性命來得痛快!」

錢二轉過身子,將臉孔湊了過來,半邊臉上被燭光映得紅紅的:「大哥逃出去,還是可以干一番大事的么!為何單要做大清滿狗的順民呢?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天醒熱淚雙流,長嘆道:「兄弟有所不知呵!自滿狗入主中原,亡了我大明天朝,逾一百八十載矣,我堂堂大漢民族,被滿狗馴化奴驅得哪還成個模樣?逆來順受,苟且偷安,縱然是放眼天下,也尋不著幾副錚錚鐵骨了!這等民族留著何用?活該被滿夷滅絕!」

錢二不同意杜天醒的看法,反駁道:「杜哥哥你不就生就一副錚錚鐵骨嗎?」

天醒不理錢二的話茬,又自顧自地道:「津口舉義,其勢何等壯猛!然破城之後,那姓柏的查賑委員一提到滿狗的朝廷,萬餘民眾便頃刻作鳥獸散!這等民眾,值得為其抗爭嗎?兄弟休要再說了,吾心已死!心死甚於身死啊!」

錢二對杜天醒愈發肅然起敬,喃喃道:「那……那我還能為哥哥做些什麼呢?」

天醒想了一下道:「酒,兄弟設法給我多搞些酒來!舉義之時,我便想到了今日這一步,家裡積存的銀子,我帶了十餘兩,被官兵拿獲後也未丟失,我且取來,你去與我兌酒吧!」

言畢,轉身往台階下爬。

錢二低聲叫道:「莫要取了!買酒的錢我還是有的!」

天醒不理,艱難地爬到了潮濕發霉的稻草上,從牆角的一個石縫裡摳出了兩塊銀子,又一步一喘地爬了過來,隔著柵門遞給了錢二。

那兩塊銀子上沾著血。

錢二將銀子接了,急速揣到了懷裡。

過了一會兒,杜天醒問道:「起事失敗之後,官府捕了多少人?」錢二想了一下道:「總有百十口吧?聽說還在捕哩,除了這縣衙,縣城還有許多地方被官府佔了,臨時用來押人。」

天醒禁不住又一陣掩淚嘆息。雖道是運盡心死,可他實實在在還是沒有脫得凡塵。

這夜,天醒和錢二聊了好長時間,依然都是凡塵中的事情,直到後來天醒打熬不住了,才爬到稻草窩中昏昏沉沉睡去了。

四更時分,天醒被錢二喚醒了,錢二開了柵門,遞進了一碗酒和兩隻用荷葉包著的豬耳朵。天醒飲了,吃了,又向錢二討要筆墨紙張。錢二說:天色未明,討不到筆墨紙張。天醒大怒,竟不顧錢二殷勤忠心,借著酒意,破口大罵了一番。錢二不惱,諾諾而去。

天亮之後,錢二謊稱杜天醒要具供單,向籤押房討來了筆墨紙張,恭恭敬敬呈給了他。天醒酒意未退,滿臉潮紅,竟直直地立了起來,磨硯提筆,在牆上疾書起來: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士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

錢二大驚,臉變了顏色,疾呼道:「杜老哥,休得亂來!」

天醒哪裡肯睬他?一面牆壁書滿,又蹣跚著走到另一面牆前疾書……

然而,這時,錢二已驚慌地喚來了眾多的衙役公人,錢二開了柵門,眾人一擁而上,打倒了杜天醒,奪下了他手中的墨筆。

天醒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笑畢,「格登」一聲咬壞了舌頭,將一口濃艷的血水猛噴到身邊一個衙役臉上……

與此同時,被囚在另一個牢中的阮大成卻在那錢二身上看到了死裡逃生的希望,依然做著保全洪門勢力、試圖東山再起的美夢。他以為他的供單已將柏欽若置於了死地,他以為貪婪無能的知府大人會有效地扼住柏欽若可怕的鐵腕。然而,他沒想到,就在這日夜裡,事情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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