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大人!聽!你聽!馬蹄、馬蹄聲!想必是朱知府和守備老爺率著官兵回來了。」

坐在津口大堂公案後的柏欽若聽了李興這話,不由一驚,當即中斷了訊問。他揉了揉困澀的眼睛,命衙役公人將跪在堂前的十餘個亂匪統統押下去,準備前往大門口迎接知府和守備老爺。

整衣正帽從堂上走下時,柏欽若也聽到了那一片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和紛紛雜雜的腳步聲。這聲音在夜深人靜之時,顯得格外響亮。

「官兵們必是打了勝仗!必是將阮大成那幫反賊全拿了!柏大人,您為朝廷聖上出大力了!朱知府必得奏報聖上表你大功的!」

李興一邊點著燈籠,一邊興奮地說。

柏欽若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問:「啥時辰了?」

李興道:「剛過三更!」

「哦!兩茬人沒問完便三更了?」

「是的,小的方才聽到了打更的梆聲。」

「那,快走吧!」

柏欽若率著李興、王棠並原津口縣衙的七八個公人,提著燈籠向縣衙大門口走去,剛到大門口,便見得臨江知府朱建寧在一片火光中鑽出了轎子,那駐守臨江府的綠營守備大人也剛剛翻身下馬。柏欽若上前行禮問候之間,又見得一大群官兵綁架著十數個渾身透濕的亂賊湧進了縣衙。

柏欽若關切地問:「賊首阮大成可曾拿到?」

守備大人黑麻三不屑地道:「這小小蟊賊,還能讓他逃了不成?」

朱知府也道:「死的便死了,沒死的全拿住了,一個也沒逃掉!」

柏欽若忙道:「甚好!甚好!朱大人快請到衙內歇著,卑職馬上安排人弄些吃的來!」

「不必忙了!辦正經事要緊,你且隨我一起來,我還有事要和你商量哩!」

朱知府一邊說著,一邊旁若無人地往縣衙大門裡走。柏欽若和王棠、李興等人便也隨著往裡走。

到得縣衙大堂,朱知府當仁不讓地往堂前太師椅上一坐,板著面孔問道:「柏欽若,今日下午我等趕往清浦追剿亂匪之時,縣城情勢如何?可有新的反亂萌發?」

柏欽若察報道:「沒有!朱大人和官兵出城之後,卑職便下令關閉東西城門,搜捕亂匪餘黨了。」

朱大人又問:「迄今為止,共計抓了多少?」

柏欽若道:「已抓獲一百餘名,卑職正在訊問。反亂眉目已大致清楚,津口境內參與反亂者約有萬人之眾,今日上午,卑職進城後,進行了勸說,曉以大義,那萬餘亂民大多退去了,時下捕住的是滯留城中的亂匪中堅。起亂原因是為賑銀,眾民皆云:知縣陳榮君貪匿賑銀六萬兩。這事大人中午進城時卑職便稟報過的。」

知府大人點點頭,又問:「陳榮君貪匿賑銀一事,可曾查實?」

柏欽若道:「亂民攻破縣城,混亂之下無法筆筆核查,然卑職一路查訪下來得知,津口各地鄉鎮確是未曾見到賑銀的,而陳榮君自己死前也承認貪了兩萬兩,此話是實。」

知府大人冷冷一笑道:「陳榮君貪了兩萬,那餘下的四萬誰貪了?你柏欽若刀壓老知縣的脖子,他敢不認下兩萬嗎?你若要他認六萬,他也不能不認的!」

柏欽若一驚,知道事情有些不對頭。他料定面前這位知府大人沒安好心。知府大人一定是害怕賑銀一事牽扯自己,搶在撫台衙門出面干預之前,先一步下手了。這知府大人的如意算盤柏欽若很清楚:陳榮君已死,無可對證,剩下的最大威脅就是他這個查賑委員了。而知府大人若要找個借口滅掉他,也是很容易的。

柏欽若額頭上浸出了一層冷汗。

果然,知府大人驚堂木一拍,問話了:「柏欽若,你可知罪?」

柏欽若卻還鎮靜,大膽反問道:「卑職奉命查賑,遭逢反亂,挺身而出,遏制亂勢,何罪之有?」

知府大人怒道:「大膽!我說你有罪,你便有罪!」

「卑職罪在何處?」

「第一,你以查賑為名,煽惑反亂!說道什麼『反民無罪』!反民無罪,難道朝廷聖上有罪嗎?難道我臨江府、津口縣有罪嗎?你面對反民出此狂言,是何居心?這不是煽惑反亂,又是什麼?」

柏欽若據理力爭道:「卑職確曾說過此話。然而,卑職說此話實出無奈,那時,亂民眼見要攻破縣衙,形成大勢,卑職不得不略施小計,有道是……」

知府大人哪容得柏欽若再說下去,驚堂木又是一拍:「住口,這統統都是狡辯之詞!我知道你姓柏的能言善辯,今日里我不是與你鬥嘴,卻要定你反亂忤逆之罪!你第二條大罪便是為謀實缺,借亂殺戮朝廷命官,你姓柏的抽籤發往我地提補,僅不過一年,可卻急猴猴等不得了,借著查賑的由頭,仗著反民的胡言亂語,殺了清廉正派的老知縣!亂民們殺戮官兵衙役,你殺戮知縣父母,你和亂民們不是一路貨色又是什麼?」

果然不出柏欽若事前所料,知府大人借著這個棘手的問題大做文章了。

柏欽若反倒定下心來,他心裡清楚,就像他無權處斬陳榮君一樣,面前這貪贓枉法的狗知府也無權將他處斬的,他揣摩,他若是不明不白死在這狗知府手裡,撫台大人俞廉榮不會不過問的。因此,他認定,面前這狗知府不敢輕易殺人滅口。

他冷冷一笑,啟口說道:「知府大人說得滑稽,卑職身為沐浴著浩蕩皇恩的查賑委員,只因著官迷心竅便殺了津口知縣。那麼,卑職倒要反問一句,倘或我柏某不殺陳榮君,眼下情勢又將如何呢?大人您能安安穩穩坐在大堂上問卑職的罪嗎?不是卑職妄言,沒有柏某如此一舉,那萬餘亂民怕已佔了津口城,又攻臨江府了!大人您就不怕聖上問你個暴政苛虐,激起民變之罪嗎?」

柏欽若決定反攻為守,先讓朱建寧看看他手中的底牌。

「剛才,你說到六萬兩賑銀陳榮君貪了兩萬,餘下四萬哪去了?現在我來告訴你,聽說那四萬之中還有一萬九千四百兩落入了大人你的腰包!」

知府大人並不驚訝,冷冷一笑道:「我早就聞知你柏欽若是個奸詐小人,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你勾通亂民,殺戮朝廷命官,不知認罪伏法,倒反咬一口,說本知府參與貪匿賑銀,現在,你倒給我拿出證據來!」

「陳榮君被斬之前,已供出實情!」

知府大人一拍桌子:「且把供單拿來與我看!」

知府大人說這話時,已想好了對應之策:若是柏欽若拿出了陳榮君畫押的供單,他便一把扯了,說這是被威逼出來的假供;若是拿不出供單,柏欽若再辯也無用。

柏欽若卻十分鎮定自如,淡淡道:「供單倒是沒有,可陳榮君所供之詞眾多人等俱聽到了!」

知府大人這才有點慌了:「聽到的都有哪些人?且與我傳來問話。」

柏欽若道:「恕卑職無禮,這些證人卑職只有見了撫台大人才可傳叫!」

知府大人急急地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那……那便是栽贓陷害!本知府斷不可輕饒了你!你……你刀壓著老知縣的脖子,授意他加害於我!」

柏欽若哈哈大笑道:「這話你可以到撫台大人面前去講!卑職不怕!明說了吧,即使撫台大人也認定陳榮君臨死之前的話不足信,在場干證的話亦不足信,卑職這裡也還有能使人信服的證據!」

「什……什麼證據!」

知府大人按著公案的手已有些抖。

柏欽若喝令堂前的衙役僕從退下。知府大人很識趣,擺擺手,也讓自己帶來的親信隨從退出大堂。待眾人全退下之後,柏欽若才朗朗道:「有七月七日陳榮君手書日記一則為證,要不要卑職現刻兒背誦一段與你聽聽:『道光六年,歲次丙戌,七月三日府報到縣,朝廷為本縣潮災事,放賑九萬三千五百兩,知府朱建寧貪心實甚,私留一萬九千四百兩,本縣實領七萬四千兩……』夠了吧?七月七日,我柏某沒用刀壓著陳榮君的脖子吧?」

誦畢,又一陣大笑。

直到這時,柏欽若才感到,他在這場唇槍舌劍的交鋒中佔了上風。面前這位知府大人已無法威風起來了!雖說眼下他還不能將這狗知府拿下問罪。可這狗知府的命運無疑已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這實在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拚鬥,其兇險的程度決不亞於和亂民的廝殺!問題很清楚,或者在撫台大人到來之前,他死在朱建寧手裡;或者朱建寧日後死在他手裡,雙方根本沒有調和的餘地。柏欽若認定,他代表了朝廷聖上,代表了撫台大人,也代表了忠於大清朝廷的平民百姓,他容不得這種貪官污吏欺君害民。

柏欽若是聰明的,亂民退出津口之後,一面吩咐衙役公人捕拿亂民餘黨,一面查抄了陳榮君的財產家私,力圖尋到陳榮君貪匿賑銀、激發民亂的確證,他清楚,他不找到這類確證,必得被參與貪匿的臨江府所害——再說,未得朝廷聖旨硃批便斬了一縣之令,也不合朝綱律例,已犯下了天大的過失,僅憑這一條,臨江府也可以先行將他下獄。因而,在苦心對付亂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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