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趕到津浦鎮時,當空懸著的那輪熾白的烈日已化作一團黃中透紅的巨大火球,移到了西方的天際。柏欽若和那王棠、李興兩個僕役,披著黃昏的霞光,一臉汗水,滿身灰土,斜穿過清浦鎮子一角,來到了陸府門前。陸府大門依然緊閉,門前的空地和石階上殘留著一攤攤凝結的黑血,絲絲縷縷的腥氣還在空氣中時隱時現地飄蕩著。

柏欽若和王棠、李興上前敲門,敲了半晌,好歹才將大門敲開。守門的家人一聽登門拜訪的是撫台大人派下的查賑委員,自是不敢怠慢,先將四人迎進頭進院子正堂,爾後,一溜煙到了孝廉老爺書齋,向孝廉老爺做了稟報。孝廉老爺吃了上午的那場驚嚇,中午飯沒吃,先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這會兒剛剛吃了點東西,恢複了精力,聽說查賑大人上門,心中又多了三分驚疑,急急忙忙迎到了正堂。

然而,一見到柏欽若的面,孝廉老爺卻又有點不以為然了。老爺覺著柏欽若一身灰土,那麼年輕,完全不像他想像中的模樣,言談寒暄之中免不了帶上幾分輕慢的意思。

柏欽若自然是看出了這一點,卻並不與之計較,只讓那王棠取出了蓋著撫台衙門關防大印的差遣文書,讓孝廉老爺看了看,隨即便切入了正題:「卑職奉撫台大人之委,下巡查賑,一路所見觸目驚心,百姓紛紛稟報,說是縣令陳某貪匿賑銀六萬兩,已激起了民變,四鄉民眾正群起涌往縣城,孝廉老大人可知此事情節?」

孝廉老爺看了關防文書,再一聽這話,當即收起了輕慢的嘴臉,訥訥地道:「老夫知曉一二!知曉一二!就在今日上午,清浦那幫亂民還在老夫門前打鬧了一番哩!四個公差死於亂民之手,餘下的十幾個被老夫捨命救了下來,午後換了便服走了。」

柏欽若似乎起了疑心,問道:「亂民起事,原為反對貪官,何以鬧到老大人門前?是不是老大人和那陳知縣交誼過厚,往來甚密,激起了民憤?老大人可知曉陳知縣素常為人?可知曉那貪匿賑銀的內幕?如若老大人知曉的話,還盼速速講來。」

孝廉老爺益發心慌意亂了,心下暗想:面前這位查賑大員想必是聽了下面什麼人的胡言亂語,疑到了自己頭上,他縱然滿身是嘴,一下子怕也說不清爽。老爺和縣主陳榮君的交誼,遠近四鄉,無人不知。這回領頭反叛的阮大成,偏又是老爺同窗好友之子,且又在他府上住過,這著實是非常非常之麻煩的事情。老爺忠君守孝,行仁履義,可面前這位查賑委員卻是不知曉的。他到陸府來,決不是要為老爺歌功頌德,端的是要與老爺為難的。

孝廉老爺感到委屈不平,可又不得不把那委屈和不平強壓在心裡,只是盡職盡責地為自己開脫,把上午府宅門前演過的一幕細細說了一番,藉以表明自己對朝廷聖上的忠貞不二。

柏欽若聽得不太用心,一邊聽,一邊擺弄手上的茶盅,把那茶盅轉來轉去看了個遍。

從一見面,柏欽若便發現孝廉老爺瞧不起他,他呢,從心裡也瞧不起孝廉老爺,聽說孝廉老爺也曾做過一縣之主,他便想,孝廉老爺在任上時,必是個專會摟銀子的主兒,否則,他何以有眼下這許多高堂大屋,榮華富貴?

柏欽若待孝廉老爺嘮嘮叨叨說完,又問道:「鬧到百姓群起而反的地步,動靜實在是不小了,莫說是撫台大人,就怕是朝廷聖上也要知曉了,此事可謂干係重大!在這反亂中,賑銀是否被貪匿,當屬關鍵情節,老大人以為縣令陳某可敢匿下六萬賑銀嗎?」

孝廉老爺沉默半晌,以自我為軸心揣摩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把那陳榮君賣了。他十分清楚,不管陳榮君貪匿沒有,縣境內如此大亂,他是逃脫不了干係的,而自己卻不能被他捆住。

孝廉老爺道:「據我看來,陳某貪下六萬賑銀確有可能,此公外表看來倒也廉正,背地裡幹些什麼,老夫就不知曉了。聽得南寺坡上一些商人傳言,說是此公為人世故,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貪贓不法的事也是有的!現今,此公又將告老還鄉,離任之際匿下一些銀子,自是順理成章!」

說完了自己的高見,孝廉老爺又長嘆一聲道:「不是我老夫嫉世憤俗,眼下官場惡劣風氣,確是一年勝過一年了!當年老夫在銅嶺主政之時,放賑救災,斷案理事,俱是時時小心,處處在意,心下時時記著要上不辱朝廷聖命,下不負百姓厚望。嘉慶十八年,流匪竄入銅嶺,撫台大人率兵屠城,老夫手托烏紗,跪於撫台大人面前……」

孝廉老爺情不自禁又把時光拉回了嘉慶年間,叨叨嘮嘮訴說了自己許多政德,以顯示自己如何不同凡響。

老爺講得誠摯動人,多多少少也使柏欽若受了些感動,可柏欽若此刻心急火燎,急於知道事情真相、動亂情景,沒有工夫和老爺一起回首往事,於是,柏欽若只得在孝廉老爺停頓喘息之際,打斷了老爺的話,又問道:「聽說清浦率先起事,老大人可知道起事的首領是誰?」

孝廉老爺只好將腦瓜中那攤開的記憶席捲一番,收了去,回到了正題上:「清浦領頭鬧事的是個叫阮大成的人!此人不是東西!借著編辦團練之機,聚眾謀反,實屬殺才也!」

孝廉老爺為干係計,在賣了縣尊老大人後,又把阮家世侄也賣了。賣過之後,似乎是有些愧疚之意,老爺臉上紅了一陣。

柏欽若沒注意到孝廉老爺的臉色,他只注意到孝廉老爺提到的那個喚做阮大成的亂民首領,當即追問道:「這阮大成是何許人?可是本地人氏?他如何有這等一呼百應的能耐?」

孝廉老爺道:「這阮大成是我地阮家集人氏,說起來也算得書香人家的子弟,小時候倒也聰明伶俐。我是見過的。後來,其父因寫反詩入了大獄,他便流落到了南洋地界,直到道光二年才又回來,據說是很發了一些財。嗣後,便在鎮上開了一家貨棧,搗弄些南北貨販賣。因其為人仗義疏財,愛交結三教九流的無賴之徒,漸漸便形成了一股勢力。前一陣子海賊上岸,他的貨棧和家中財物俱被搶個精光,急了眼,再一聽說陳知縣貪匿賑銀,一怒之下,便領著手下眾人反了!聽府中家人說,光清浦鎮,就有千餘號人跟他謀反哩!」

柏欽若心中一驚,馬上聯想起許多問題,自認為事情絕不像孝廉老爺講的這麼簡單!這阮大成能在一夜之間使千餘號平民百姓跟著他謀反,這裡面端的有不少謀劃和韜略哩!他和他手下的人,必是做了長期的準備!他既有一股勢力,就必會用這股勢力做謀反的基幹,四下煽惑,八方放火的。

「那麼,別處亂民,與阮大成可有聯繫?」柏欽若又問。

孝廉老爺想了一下,道:「有的!有的!阮家集、新市集,俱有阮大成的黨羽,上午舉事時,新市集齊府齊明達,阮家集的一個叫做杜天醒的人也來了。那齊明達也是做過知縣的,恍惚是在江北一個叫做桂平的地方……」

柏欽若更加驚疑,自知眼下這場動亂背景深厚,非同小可。他極自然地想到了南國會匪,他開始揣摩:這群起的亂民之中,是否會有會匪的香堂勢力?這香堂勢力該有多大?如果這場借著潮災,借著放賑鬧起的叛亂,確是會匪主使的,那麼,下一步將會出現何等局面?

他簡直不敢想下去了……

無疑,他已臨近了一個險惡的漩渦,這個漩渦現在已把貪官陳榮君,把許多平民百姓卷了進去。下一步,必得把臨江知府朱建寧,撫台大人俞廉榮都卷進去!如果是會匪起事,事情鬧大,俞老大人那巡撫的寶座都要被掀掉!而他柏欽若卻還沒卷到這個漩渦中去,他要撤出身子還來得及。他只要打道回府,面見俞老大人稟報一切,這次查賑的差使就算交待了。日後不管鬧出多大的風潮,都與他無關,他照樣可以安安穩穩候缺,照樣可以在日後的某一天堂堂正正地做一縣之主……

然而,他卻不能這樣做,俞老大人對他有知遇之恩,朝廷聖上又賜他以無上榮耀,他不能在這種時候明哲保身。哪怕是豁出一條性命,他也得對得起俞老大人,對得起朝廷聖上!

他決定連夜趕赴津口縣城。

一聽說柏欽若要連夜趕往津口,孝廉老爺坐不住了,慌忙勸阻道:「使不得!使不得!一來,津口縣城離這兒有幾十里,沒有大半夜時間趕不到。二來,津口時下景況我等一無所知——往好處說,即便縣城沒被攻破,那一番混亂也夠駭人的,搞不好會丟了性命。三來,柏老弟你只是個查賑委員,去了也無大用!姓陳的縣主不會聽你的,那幫亂民也不會聽你的!」

柏欽若道:「民亂如野火,如不及時遏止,只要蔓延開去,日後想救只怕也來不及哩!卑職雖只是個候缺的查賑委員,可總還是朝廷的命官,卑職不能坐視不管。」

孝廉老爺道:「要去,也得等那官兵到了再去!你一人去了,有何用處,只怕會白白丟了性命!」

柏欽若憤然立起,慷慨激昂道:「卑職受國恩深重,不能遇國難而退避三舍,卑職縱然不幸喪身亂民之手,也得為大清聖上的社稷江山盡心儘力!老大人不要勸了!」

孝廉老爺深為感動,不禁仰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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