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風潮起得迅猛而突然。

八月十一日夜間,清浦鎮和津口縣城的大街小巷突然出現了許多內容相似、筆跡各異的揭帖,揭帖上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說道:津口遭逢天災,聖上聖明,撥發賑銀十萬兩,知縣陳榮君貪贓枉法,鯨口吞下六萬兩,運回了江西老家。又說那陳榮君不顧災民死活,竟自作威作福,奢華可比聖上,有的揭帖上還有詩,其中有詩誦道:

聖上聖明百姓貧,

皆因縣令太黑心。

六萬販銀入私囊,

八萬災民待斃命。

官府作孽天不容,

眾民揭竿拼一拼。

官逼民反民自反,

剷除不平享太平。

與此同時,縣城、清浦和縣境內的村村寨寨還到處流傳著一些關於知縣陳榮君驕奢淫逸的事情。蓮花橋有一個自稱給陳榮君掌過勺做過廚子的老漢說:在六月風潮上岸之後,水面上漂滿殍屍,陳榮君不思救災,卻在大吃鵝掌,一席需肥鵝數十隻,吃法也實在考究,先將鵝關進鐵籠,籠下生火,驅鵝於籠中疾走而斃,其後剁下鵝掌,將鵝身盡數棄之荒外。又說:老縣尊吃魚便更講究了,少則用五斤的活鯉魚十條,多則二十條,將它們懸於沸鍋之上,不斷猛擊其頭,致使魚血絲絲流入沸水,待魚死血盡,一碗魚羹方才做成。還有人說,那陳老狗借著災荒,強買強奪民女,光那黃花閨女一夜就糟蹋了三個!

這是津口民眾無法忍受的!為一縣之主者,貪匿賑銀,魚肉百姓,強奪民女,這還有王法嗎?津口民眾為了聖上,為了聖上的王法,也得和這貪官拼一拼哩!

自古道,官逼民反,反民無罪!

津口百姓被迫揭竿而起了,被迫用暴力的手段,來替聖明的聖上剷除貪官了。揭竿而起時,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天真而又固執地相信,遠在京師的大清聖上是不會怪罪他們的,他們只是想剷除貪官,決沒有與大清聖上為難的意思……

最早起事的地點是清浦鎮。起事那日的壯闊場景陸牛皮真真切切全看到了,他由此而斷定,他經歷了一個一生之中最輝煌的日子。

那日早晨,天剛朦朧發白的時候,陸牛皮聽到了一陣由遠及近的「咣咣」鑼聲。他知道那是阮大成阮哥哥定下的起事信號,當即把昨夜領到的那塊兩寸寬、三寸長的白色飄布用麻線系在手腕上,操起一把大刀,衝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已涌滿了人,那些人腕上也系著飄布,手上握著、肩上也扛著大刀、長槍。他和他們一起,叫著,吼著,沿著大街向鎮西的龍王廟竄。一路上,他撞倒了一個握刀的小子,撞翻了一個賣粥的攤子,自己也跌了一跤。他跌倒的時候,有個赤膊的漢子踩了他一腳,他極尖厲地罵了一句髒話,也不知那赤膊的漢子聽到了沒有。

鑼敲得很響。好像是幾面鑼在不同的地方同時敲,猶如一陣陣雷聲,不斷地從他頭頂滾過,跑過一家綢布店時,他看到一個洪姓弟兄正騎在那家綢布店的屋脊上敲鑼。

咣咣做響的鑼聲給了他一陣又一陣歡快的刺激,他感到一顆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四年,整整四年,他不時時都在盼著這一天嗎?他不辭勞苦,四處奔波,拜下一撥又一撥盟兄盟弟,不也還是為了這一天嗎?這一天終於盼到了,他老陸終於有機會和津口縣城的那個陳老狗算算總賬了!他記起了三次被陳老狗責打、枷號的苦楚,心裡痒痒地直想殺人——甭管是什麼人!

六月潮災以後,他那三間破茅屋倒了,屋裡那點可憐的東西也被大水沖個乾淨!他到陸府去找本家孝廉老爺,孝廉老爺不理。孝廉老爺照例在偏門外施粥,每日只管他三頓粥喝。他只好喝粥,不但自己喝,還率著一家妻小一齊喝,可只喝了兩天,便喝得嘴歪眼斜了。他陸牛皮高貴的肚皮豈是盛粥的傢伙?他那肚皮最不濟也得塞點豬大腸、豬耳朵什麼的。

萬般無奈,還是去找阮哥哥——儘管已找過阮哥哥多次了,這回還得去找,阮哥哥真正大氣,一次便給了他五兩銀子,好歹讓他度過了第一場潮災之後的十幾天最難熬的日子。

不成想,接著第二場風潮又上岸了,他五兩銀子花完,又一馬當先率著合家眾人到陸府門前吃粥去了,一吃竟是十餘天,一身的好膘掉個精光不說,還大吐大瀉了三天。當時,他那個恨呀,簡直無言以述,他罵本家孝廉老爺,罵龍王爺,罵津口縣城裡的陳老狗。

現在想想,他當時還真罵對了。那陳老狗果然不是東西,他不但喜歡打人、枷人,還他媽的貪呢!他一下子竟敢貪掉六萬賑銀!好黑心啊!這事擱著他,也不能貪匿六萬——他最多貪個三萬也就罷了!

因此,得反!這不反上一反,還有個天理嗎?

鑼聲還在響,身後的鑼聲遠了,前面的鑼聲又漸漸近了。這當兒,他已跑出了一身汗水,臉上、額上像被水洗過了似的。他一邊跑,一邊撩起衣襟擦汗。擦汗之際,瞅到身旁的路邊有一條瘦小的狗在驚恐不安地狂吠,他上前踹了它一腳,又加快了步子。

這時,他聽到有人喊他。

他立下身子,回頭一看,瞅著了八弟小豆芽。小豆芽腕子上系著飄布,一隻握刀的胳膊裸露著,半片算盤珠兒一般的排骨也活生生地露了出來。

小豆芽一邊跑,一邊穿衣:「陸哥哥,陸哥哥,我……我睡過了,一睜眼就……就聽到了鑼聲!」

陸牛皮道:「不要啰嗦了!不要啰嗦了!快跑!快跑!阮哥哥已在龍王廟前候著咱們了!」

「是的!是的!」

小豆芽跑到陸牛皮身旁,急速地套上了袖子,又對陸牛皮道:「陸哥哥,若是破了縣城,咱們要啥就有啥了吧?」

陸牛皮道:「那是自然!只要破了縣城,你隨哥哥我走便是!那幾家票號、錢莊所在之地,哥哥俱都知道!你他媽的只管備好口袋裝銀子吧!」

小豆芽甚為激動,又道:「既是如此,咱們何不先搶了鎮上的南寺坡,再去打那津口縣城?」

陸牛皮罵道:「你懂個屁!兔子不吃窩邊草!」

罵畢,又道:「快跑!快!」

於是,快跑。

跑了沒幾步,陸牛皮又改變了主張:「若是……若是阮哥哥叫咱搶南寺坡,咱們便搶,說不準阮哥哥要搶哩,阮哥哥要搶就能搶!」

小豆芽自然也是崇拜阮哥哥的,馬上應道:「對!阮哥哥只要一叫搶,咱們馬上動手!陸哥哥,我說,咱們得先搶『天福』號,不但搶,還得把斬不死和李約翰那兩個洋驢給宰了!哥哥,你還記得么,道光二年那回……」

「記得!記得!咱們必得趁著這亂勁,把那斬不死的狗頭剁下來當尿壺使!」

說著,跑著,不知不覺到了龍王廟門口,但見得龍王廟門口的空地上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陸牛皮扯著小豆芽,又不顧一切地往人群里擠,擠了半天,才擠到了廟堂門口。

廟堂門口並排擺著四張八仙桌,八仙桌上站著阮哥哥、杜師爺、齊老爺,阮哥哥一身素白:上身白衣,下身白褲,攔腰扎著一條寬大的紅綢腰帶,腰上挎著劍。杜師爺、齊老爺沒佩刀劍,杜師爺手裡搖著一把碩大的摺扇,齊老爺手裡拄著一根紅亮的拐杖,他們一左一右,彷彿兩尊神像,靜立於阮哥哥身邊。

阮哥哥正在講話,聲若洪鐘,臉孔兒憋得通紅。阮哥哥痛斥了津口知縣陳榮君陳老狗的暴虐無道,又將他貪匿賑銀的細節、魚肉百姓奢華淫亂的事實一一敘道出來,然後,聲淚俱下地對著龍王廟前的數千民眾吼道:「父老鄉親們,陳老狗這幫貪官污吏,上欺朝廷,下壓百姓,只顧自己作威作福不顧我地數萬饑民死活,我們還能再忍嗎?我們難道不該到津口縣城和那老狗論個理嗎?今日里,我阮某人就拼將一條性命,出這個頭,露這個面,到那縣城和老狗論理去!我阮某人如今是一貧如洗,倒也無牽無掛,縱然是死在那老狗手裡吧,心地也是乾淨的!」

阮哥哥講得悲切而又激昂,不時在台下人群中引起一陣陣唏噓之聲。陸牛皮首先被震動了,心下暗道:阮哥哥說得委實不錯!阮哥哥是大善人,大義士,阮哥哥不是被逼到了絕路上,斷然不會舉旗造反的!他陸牛皮早就想反了,阮哥哥就是不準!現在好了,阮哥哥自家被海賊搶個精光,又知曉了陳老狗貪匿賑銀的事,不得不反了。陸牛皮因此認為,那陳老狗貪匿賑銀,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陳老狗敢貪,阮哥哥才敢反,阮哥哥一反,眾百姓一反,他就可以趁著混亂之機大大發財了。

阮哥哥接下又講了些什麼,陸牛皮沒聽到,後來,那搖摺扇的杜師爺說話了。

杜師爺沙啞著嗓門兒問:「兄弟爺們,老少鄉親,爾等可敢隨阮大爺前往津口,滅了陳老狗那幫貪官污吏,奪回咱們應得賑銀?」

台下一片亂鬨哄的吼叫:「願意!願意!」

「砍了陳老狗這狗操的!」

「對!砍了陳老狗!砸了縣大衙!」

「去!我們都隨阮大爺去!」

……

吼叫之聲響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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