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孝廉老爺認定這是天火。

望著余煙繚繞,水霧瀰漫的一片殘牆斷垣,孝廉老爺莊嚴的臉膛被哀傷和痛苦扭得變了形。他先是不說話,只在那滿是水跡的廢墟間踅著步,兩眼打量著一些被煙火熏黑了的磚瓦,兩耳傾聽著一些男男女女的哭號聲。後來,孝廉老爺才在一座燒塌了的門樓前站住了,極肯定地對聚在身邊的眾人說:「這是天火!這必是天火,如今,咱清浦地面被那洋葯、洋教、洋毛子鬧得還成個樣子嗎?這必是上天看不下去了,才遣了一條火龍下凡的!」

孝廉老爺認定是天火,眾人便也極一致地認為是天火。孝廉老爺學養高深,且又做過多年知縣,孝廉老爺的話自然不會錯的!

「然而——」

孝廉老爺沙啞著嗓門又說:「然而,天火無情人有義,咱們一個鎮上的老少爺們不能眼看著這些人家的死活不管,今日里老夫我牽個頭,立個捐冊,給這些遭了災的人家捐些銀錢,也盼眾位父老鄉親廣為傳告,多少捐兩個。咱們清浦素來最講仁義,不能讓番國的洋毛子小瞧了咱!」

孝廉老爺提到捐錢的事,便極自然地想到了萬惡滔天的洋毛子,他料定那天福商號的傑毛子、李毛子會借這場天災籠絡人心的——就像五月鬧蝗災時那樣。這一回,孝廉老爺要做到兩個洋毛子頭裡去。

孝廉老爺豪爽的義舉博得了眾人一片讚歎之聲。然而,讚歎歸讚歎,當場自報捐錢的,卻沒有幾個,連那發了大財的南寺坡上開商號的楊三爺、鍾二爺都綳著臉孔不吭氣。

孝廉老爺不高興了,臉上多少變了些顏色……

恰在這時,一陣鳴鑼喝道的喧鬧聲驟然響起,遠遠的街面盡頭飄來了津口縣城陳老父母的藍呢大轎,轎前轎後擁著許多衙役公人。孝廉老爺一怔,當即掃盡臉面上的不快,疾疾地迎了上去……

對世風的淪喪,陳老父母也深有感觸,當清浦百姓在大火面前手忙腳亂的時候,陳老父母卻為拯救日漸淪喪的世風做著實實在在的事體——陳老父母那日上午正在大堂上審辦一樁偷竊案。偷兒是荷花橋鄉民三貓子,那三貓子早先因著做賊,被陳老父母當堂杖責過三十,這一回又夜人民宅試圖行盜,被人當場抓獲,扭到了陳老父母堂前。陳老父母大為惱怒,先讓那刑房衙役把三貓子杖責四十,爾後,又讓兩個衙役挾著他繞著後庭花圃疾走千步;走罷,未待三貓子喘過氣來,便用熬燙的熱醋一碗灌與他吃。灌到一半,陳老父母親自下堂,操起木板猛擊其後背,直擊得三貓子連咳加喘帶叫喚,彷彿喪家之犬一般。

刑畢,陳老父母十分滿意,令人將那三貓子放了——陳老父母知道,經過這番調理,那三貓子咳嗽的毛病從此便生了根,一輩子也好不了了,再想做賊實屬萬難!

正欲退堂時,清浦街面上的保正匆匆跑來稟報了,說是清浦東門外百姓火燭大意,引起了一場大火,燒死男男女女一十四人。

陳老父母大為震驚,一頭扎到藍呢大轎里,匆忙趕來了。隨陳老父母一路同行的,除了四個轎夫,十餘個衙役公人,還有那檢驗屍首的老件作。

孝廉老爺待陳老父母的轎子停穩,迎將上前,寒暄了一番,陳老父母也極自然地拱手作揖,行禮如儀。禮畢,陳老父母對著一片殘牆斷垣,幽暗的眼珠兒轉開了。

那廢墟上的余煙早已散盡,水霧也已消失,只有蓋著草簾的屍身一具具露天擺著,屍身四周,許多人在圍著看。陳老父母讓老件作驗屍,那年邁眼花的件作揭開草簾逐一匆匆看過,對陳老父母稟報道,許多屍身已成枯炭,必是死於火患無疑,無須再驗了。陳老父母執意要驗,於是,老件作便取出銀針,一一探過死者的喉部、胸部、腹部,見那銀針並未變色,才喚過保正,問明了死者的姓名、年齡,逐一填寫了屍單。

孝廉老爺認為陳老父母是枉費心機,孝廉老爺義不容辭地向陳老父母兜售了他的卜「天火」主義。

陳老父母不信仰「天火」主義。他倒背著手,低垂著頭,悻悻地在廢墟間踱起步來,兩隻陰沉的眼睛四處打量著,彷彿固執地要看破些什麼。

最終,陳老父母在高老三的戶身面前站住了,他覺著這具屍身有些蹊蹺,燒得黑黑的,焦焦的,額上還有一塊傷。

老件作跑過來又驗,驗出的結果卻又不合乎陳老父母的揣摩。老件作認為,額上的傷跡可能是燒落的屋樑或瓦片什麼砸的,也許那物件擊中死者時,死者業已斷氣。

陳老父母再喚過街面上的一干人等細細詢向,卻也沒問出什麼名堂。

陳老父母像往常辦案時那樣,帶著滿腹狐疑,被迫接受了孝廉老爺的「天火」主義,隨即便和孝廉老爺一起到南寺坡陸府吃酒聊天去了。

那日,陳老父母吃醉了酒,沒來由地哭了起來——陳老父母吃醉了酒總愛哭上兩嗓子。哭罷,陳老父母忐忑不安地對孝廉老爺說:他日前做了一個極怪的夢,他夢見津口縣東門外的荒墳地里冒出一群無頭鬼。那些無頭鬼扯著他的辮子,拽著他的衣襟,要把他放在墳地里。孝廉老爺聽後,猛然一驚,失手打碎了一隻北洋平底沙船舶來的景德鎮描金細瓷酒盅……

那三個可憐巴巴的秀才,因著這場大火卻一舉變得昂昂然了,他們根本不相信什麼「天火」地火之類的鬼話,他們私下認定這是阮大成英雄仗義,為清浦地方除了一害。事後不幾日,他們便提著禮品謝金,到鏢局街拜見阮大成,一見面便都跪下給阮大成磕頭。

阮大成收下禮品、謝金,將三位秀才一一扶起。他絕口不談自己在那個躁動不安的夜裡做了些什麼,只是一個勁大談其因果報應,說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高老三斃命於天火之中,實乃天意。

阮大成向三位秀才大肆推銷孝廉老爺的「天火」主義,那詭秘閃亮的眼中卻隱隱約約透著一個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秘密。

三位秀才自然意會了,也就不再多言,當即聲淚俱下的表示,日後定隨阮大恩人左右,甘願為其牽馬安鐙。

三位秀才很一致地認為:阮大恩人是了不起的偉大人物,必將成就一番大事業!他們的一百首反詩也木及阮大恩人那一副錚錚反骨!

阮大成為此甚是得意!他自己也沒有料到這一把火竟燒出了這麼好的一個結果!他更沒料到,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會及時為他提供了一個絕好的「天火」主義!如果說他造出的一把大火只是燒毀了高老三的個人勢力,那麼,孝廉老爺的「天火」主義又代他把大火不能燒毀、而又礙手礙腳的東西,都摧毀了!

阮大成知道,孝廉老爺的「天火」主義帶有強烈的反邪教色彩,而孝廉老爺的主義只要一經出口,便能得到極為廣泛的傳播,便能成為眾人的神聖信仰。於是,阮大成和手下的弟兄不但大肆兜售,還極力使其得以發展和完善,說這場天火原是沖著邪教、洋毛子來的,只因那日風大,火龍誤入東門,才釀成了這場慘禍。又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誰若不受神靈教訓,再信那邪教,上天諸神必將再降大災大難於清浦哩!

對上天的敬畏,超過了對傑克遜、李約翰的敬畏,許多貪圖好處信了洋教的清浦男女們,明裡暗裡紛紛退教了,他們或是把珍藏的十字架退還給兩個洋毛子,或者將那十字架拋進了爐灶、茅坑裡。通過這場活生生的天火,他們看出了中國天界諸神的偉大,也看出了番國聖父、聖母的渺小……

其實,渺小的不但是番國的聖父、聖母,那李約翰、傑克遜也透著渺小哩,別的暫且不論,就說不久前的那場訴訟吧,明明是被別人敲了竹杠,明明是吃了人家的虧,狀子告到公堂,這兩個洋毛子卻挨了板子!李約翰、傑克遜加上他們的聖父、聖子、聖靈也鬥不過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和英雄仗義的阮大成哩!

清浦百姓是實惠而聰明的,他們信仰上帝自然是希望上帝能給他們帶來好處,倘或是上帝不能給他們帶來好處,他們還要什麼鳥上帝!

風聲平息後的一個傍晚,阮大成將杜天醒、齊明達邀到自家宅上痛飲了一回。席間,杜天醒、齊明達異口同聲誇讚阮大成的氣魄膽略。吃到後來,話便越說越多,齊明達終於說走了嘴,把昔日「算破天」授予他的天機說破了一半——另一半「死於亂刀之下」之語,齊明達齊老爺自然不會說。

阮大成一聽齊老爺日後將「貴及天子」,心中不由一驚,恰在這時,杜天醒狠狠在桌下踩了踩他的腳,他當即會意,做出一副吃醉了酒的樣子,搖搖晃晃地站將起來,一頭扎入了齊老爺的懷裡,撞得齊老爺身子向後一仰,剛送到嘴中的一口好酒又原封不動地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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