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夜,卻不是一個平平和和的夜。這一夜的喧囂,這一夜的躁動,這一夜的拼殺,是註定要給這塊古老土地留下深刻記憶的。

這夜,風很大。

風是從海灘方向吹來的,帶著潮濕發粘的海腥味,帶著深秋之夜特有的涼意,緊一陣,慢一陣地從阮大成身邊掠過。街巷兩旁一些殘油將盡的路燈被風吹滅了——那路燈是安放在街巷兩側牆洞中的,每隔二三十步一盞。背風的半面街上,還有一些路燈沒有滅,但燈火也不那麼明亮了,只是黃黃的一點,僅能照出牆洞前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街面上變得很黑很靜,阮大成覺著自己彷彿是走在一片渺無人煙的荒原上,他的耳旁只有風的喧囂,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又一片接連不斷的黑暗。

軟底皂靴踏在青條石鋪就的街面上悄無聲響,他的身體輕捷得彷彿要飛起來。他由此而產生了錯覺,他覺著他不是在街面上走,而是在半空中飄。深秋的夜風已帶上了襲人的涼意,他卻不覺著涼,他那按著劍柄的手心冒出了許多汗。他終子盼到了這一天,他終於像個蟄伏的蛇一樣,從一片凍土中鑽出來了,他要讓面前這個世界正視他的存在!正視一股正統的洪姓勢力的存在!高老三骨子裡不姓洪——他根本不配姓洪,他把持清浦洪門香堂實則是個絕大的誤會,他今日的行動,就是要為清浦洪門的歷史消除這一誤會,為日後清浦洪門的大業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

皇天佛祖像是在暗中保佑著他。

從在南洋地界踏上「春盛」號的鳥船,他的運氣就好得令人難以置信。他根本想不到會在海上碰上海賊三和尚,更想不到那場令人驚恐的劫難會給他帶來了那麼好的名聲!那英雄仗義的好名聲是他踏上這塊土地的最初的資本。他沒有浪費這筆資本,他充分利用了這筆資本,很快建起了自己的香堂勢力。他需要賢才高士時,皇天佛祖又把那杜天醒、齊明達送到了門上。皇天佛祖總使他逢凶化吉。和洋毛子的訴訟,情勢多險啊,不料,鬧到最後,訴訟竟贏了,自己的名聲又得到了絕好的聲張。現在,他又進一步找到了一個合乎情理的解決高老三勢力的手段……

他認定他今夜的行動必將是成功的!

今夜行動之前,他沐浴熏香,拜了皇天佛祖,他在那皇天佛祖面前曆數了高老三的彌天大罪。他認為他是得到了皇天佛祖的認可之後去殺高老三的——不是他要殺高老三,而是皇天佛祖要滅掉高老三。

他阮大成是在為皇天佛祖履行道義的責任。

不知什麼時候,繞在脖子上的那條粗黑的辮子順著胸脯搭落下來,從身子一側吹來的風,將辮子撩得像蛇一樣扭動起來,他信手將辮子甩到了身後。

就在這時,他朦朧地看到,黑暗之中走來了一個人。他急忙斬斷了那些繁雜的念頭,本能地向街邊的牆根躲去——偏巧,那牆上開著一個燈洞,一盞昏黃的燈依然仗著盞中的殘油,一閃一閃地亮著,他「噗哧」一下將燈吹滅了,繼而,又用手指將燈芯上的一點殘紅拈碎。

手指被燒得有些疼,手背沾上了燈洞里的煙灰。他將手在牆壁上抹了抹,兩眼瞄定了那個東搖西晃的人影。

那人在他面前十餘步的地方晃,嘴裡哼著小曲,大約是吃醉了酒,步履有些不穩。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黑暗中的阮大成,目不斜視地徑自從阮大成身邊過去了。

阮大成待那人走出了好遠,才又前後張望了一下,繼續往高老三棲身的東門外趕。

又走了約摸一袋煙工夫,阮大成出了東門過街樓,到得白二龍的狗肉鋪門口,他根據事先約好的暗號,輕輕用手敲了三下門。

黑烏烏的窗格子里亮起了燈,門「吱呀」一聲開出了一道半尺余寬的縫,一個尖瘦的腦袋探了出來:「是……是阮哥哥嗎?」

阮大成點了點頭,以右手三指按胸。

門「嘩啦」打個大開,那尖瘦的腦袋一下子盪到了阮大成面前。

「快!阮哥哥快進來!陸哥哥他們已等了好一會兒了!」

阮大成又向身後張望了一下,敏捷地閃身進了屋門,進屋之後,反手將門關上了。

「阮哥哥!」

「阮哥哥!」

「阮……」

屋子裡當即響起了一片壓低了嗓門的招呼聲,那招呼聲中帶著崇敬,帶著仰慕。

阮大成沖著眾兄弟胡亂點著頭,點頭的同時,雙手舉起,向下壓了壓,示意眾人不要做聲。

眾兄弟望著自己的首領,都不說話了,三間互相貫通的屋子裡一時間靜得怕人。

阮大成在這嚇人的靜寂中站了一會兒,把手下的弟兄逐一打量了一番之後,陰陰地開口了:「都來齊了嗎?」

擠在最前面的陸牛皮道:「來齊了,都來齊了!」

「傢伙都帶上了?」

「帶上了!」

阮大成滿意地點點頭,竟自在一張方凳上坐下了:「坐!諸位弟兄也找個地方坐吧。」

湊著油燈擠成一團的十餘個漢子各找地方坐下了,有的坐在條凳上,有的坐在木墩上,有的乾脆坐到了桌子上,閃動的燈火將他們的臉孔映得亮亮的。

「喚個弟兄到門口望風!」

陸牛皮應了一聲,將那狗肉鋪主人白二龍支到了門口。

白二龍出去後,陸牛皮湊到阮大成面前道:「阮哥哥,還磨蹭什麼,快叫弟兄們動手吧!」

大成捏了捏下巴,沉穩地道:「不忙,哥哥還有些話要與弟兄們講講!」

「那便快一些講,弟兄們可是熬不住了!」

大成點點頭,環視著眾人,微微一笑,和氣而不失威嚴地問:「諸位弟兄,今夜要乾的活計,老陸已和諸位說過了吧?該咋個干法,諸位心裡都有數了吧?」

浮動在熾黃燈光中的形形色色的腦袋不約而同地點動起來:「有數!」

「有數!」

「阮哥哥,該咋個干不要您交待了!」

「好!那這事我就不多啰嗦了,我現刻兒只想說清一點,今夜的行動,咱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那高老三走到今日這一步,是咎由自取!諸位都知道,高老三對我等弟兄懷恨已久,他和他身邊的那幫人為了搞垮我等弟兄,實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也!和洋毛子訴訟之時,他們竟和洋毛子們站在一邊,差一點置我等於死地!然而,前後思量,我阮某人委實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們何以對我如此仇恨呢!想必是因為我一味護著諸位弟兄,惹出了他的諸多不快,今日里,我等要把賬和高老三結清楚,把高老三和他的狐朋狗黨一舉鎮服,否則,日後的麻煩將無窮無盡!」

說到這裡,阮大成停住了,他留心看了看眾兄弟的臉色,遂又嘆了口氣道:「咱們是不得已才走這一步的,咱們不能濫殺無辜!除了高老三,咱們能不殺的則不殺。據老陸和幾個弟兄的打探,今夜高老三的妻小回了新市集娘家,高老三的店中除了高老三和兩個夥計,別無他人。那兩個夥計咱們得幹掉,不能留下活口。動作起來,要迅猛,活要幹得乾淨,利索,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不能讓官府抓到任何把柄。」

這時,一個弟兄怯怯地開口問道:「如果……如果萬一留下了痕迹,那麼該怎麼辦呢?」

大成沉思了一下道:「自然,這事雖說考慮得周密,但畢竟人命關天。如若萬一出了事,我阮某人不會一推二六五,我想,眾弟兄也不會一推二六五,死的,我們葬;傷的,我們養;只要我阮某人不被殺頭,一切便用不著諸位犯難!現在,如果哪位弟兄害怕了,馬上退出,還為時不晚!我阮某人做任何事情,都憑著一個忠字,一個義字,從不強人所難!」

說畢,阮大成緩緩站將起來,兩隻威嚴的眼睛,環視著眾人,冷冷地問道:「倒是有誰想退出的!」

眾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表示退出。他們佩服阮哥哥,崇敬阮哥哥呢!阮哥哥英雄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能跟著阮哥哥幹上一回,實在是三生有幸哩!阮哥哥不怕的事情,他們自然也用不著怕!阮哥哥認定可以乾的事情,他們也認定可以干!他們不能在英雄義氣的阮哥哥面前顯露出他們的怯弱!再說,阮哥哥也不是為了他自己,阮哥哥原本是為了他們——阮哥哥是為了他們才吃了陳閻王的杖擊,吃了陳閻王的拶指之苦的!他們倘或不跟著阮哥哥去殺人放火,那是天理不容的!

靜默了一會兒,陸牛皮率先叫道:「阮哥哥,這話問得多餘!不願乾的,誰會今夜跑到這兒來?哥哥你還是發個話,咱們麻利地拔腿幹活吧!」

「是的,阮哥哥,你不怕的事,我們會怕嗎!哥哥把我們弟兄看成什麼人了!」

「阮哥哥,我們聽你的!」

「……」

一片雜亂的應和之聲,驟然響起,那應和之聲儘管是從一條條壓低了的嗓門中擠壓出來的,可匯合在一起,音量還是夠大的。

阮大成又把兩手抬起,向下壓了壓:「好,既然諸位願隨我阮某人一道干,那麼,咱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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