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影子先生莫義德卻不是盞省油的燈。

叫門時,影子先生麻利地將門開開了,披著衣服,極殷勤地要給阮大成把脈——他以為又可以乘機敲阮大成幾錢銀子,阮大成卻沒把手腕伸給他。

「哦?諸位不瞧病,這深更半夜的是為了——」

影子先生有了點驚恐,瘦臉上的那團笑卻依然透著幾分甜蜜。

阮大成道:「我們深更半夜到這裡來,是為了一樁小事!」

「什麼小事?」

「關於那邪教的事!」

「哦?邪教?邪教不好!都是胡說八道!是的!是胡說八道哩!」

阮大成心中暗喜,遂把邪教罵了一通。影子先生也極一致地隨著罵,罵得很動感情。

「邪教害人哩!咱們清浦地面,再不能讓他們這樣禍害下去!你說是不是,莫先生?」

「那是!那是!」

「我們幾個弟兄要出首告官!」

「好極!好極!」

「先生,您說可告得?」

「告得!告得!」

阮大成拍案而起,叫道:「好!那麼,我等幾個便去津口告官,先生您要出面作個證,證死那傑毛子、李毛子傳教的確鑿!」

「那是!那是!那……哎,哎,我說諸兄弟,我,我可如何給你們作證啊!邪教的事,我也不知道!」

阮大成一怔:「先生,咱們不是說妥了嗎?」

影子先生一臉甜蜜的笑:「可我能證出什麼?邪教的事,我不才聽您哥兒幾個說的嗎?」

阮大成火了:「你不是信了邪教嗎?讓你證這個!」

影子先生臉上依然堆著甜蜜的笑:「我?哈!哈哈!我?我什麼時候信過邪教?誰說我信過邪教?誰見我信過邪教?我莫義德身為大清人,死為大清鬼,素常最講究一個忠字,一個孝字,一個仁字,一個義字,一個……」

阮大成一把揪住影子先生的衣領:「我說你信了邪教!你自己也親口向我講過!你賴不掉!」

「什麼?什麼?什麼?我向你講過?我什麼時候向你講過?你……你這不是欺負人嗎?」

影子先生一臉真誠的委屈,兩隻暗黑的眼窩裡湧出了許多淚水,紅鼻頭上掛下了一把稀稀的鼻涕:「咱們可是無冤無仇的,你們哥兒幾個為何要憑空栽贓害人呢?」

阮大成被影子先生的真誠感動了,以為影子先生真的忘記了那番談話,遂鬆開他的衣領,盡量壓住火氣,和和氣氣地啟發道:

「先生莫不是忘了?那日傍晚,先生在店堂里給傑毛子把脈時,我來請先生瞧病。當時,我的腿上是受了傷的,身上熱得很哩!先生給我開了一個方子……」

「唔!唔!」

影子先生眼珠一轉,似乎想起來了:「這麼說,這麼說,你就是……就是那日在我鋪上取了葯的人?」

「是的!是的!」

影子先生很熱烈地道:「我可是正要找你哩!」

阮大成興奮了:「是嗎?要找我嗎?我知道先生為人仗義哩!先生對那禍害地方的邪教不會不管的!」

影子先生卻不談那邪教的事,他一把抓住阮大成的手,很激動地道:「那日,那日,你拿了我的葯,可是沒給錢哩!我出門喚你時,你卻走了!」

阮大成簡直七竅生煙,他甩開影子先生那雞爪般的手,憤憤地罵道:「放你娘的臭屁!我姓阮的仗義疏才,何曾詐過你的葯錢!那日……」

「那日你是沒給錢嗎!我倒不是說你存心詐我,或許你是忘了呢!你甭急!甭急,給你開的那方子,我還留著哩!你且稍候片刻,我去找找那方子……」

影子先生自說自語地要往店堂中走。

阮大成上前將他攔住,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道:「好了!好了!甭找了,就算我忘給你葯錢了!這葯錢現在我給!你說說,多少錢呢?」

「這……這不好說!我還得去看看方子!」

阮大成掏出一塊約摸一兩左右的碎銀,往桌上一摔:「這塊銀子總夠了吧?」

影子先生笑了,把那塊銀子往懷裡一揣,很客氣地道:「差不多!差不多!其實呀,銀子不銀子的,也是小事,只是咱們為人處世總得講究個信義,就說我這個藥鋪吧……」

阮大成不容影子先生再啰嗦下去,桌子一拍,又談起了正題:「先生,那次拿葯的事,你是記起來了?」

「記起來了!記起來了!」

「不就是在那一次嗎,你向我談起了邪教?你說那些毛子們還向你們講,地球是圓的,像個大鴨梨!」

影子先生狡黠地笑笑:「我是講過,可我也是聽人說的,我老莫才不信那邪教哩!聖上和官府都不讓信,咱小民百姓敢信嗎?你借個膽子給我,我也不敢信哩!我說了,我莫義德身為大清人,死為大清鬼,素常最講究一個忠字、一個孝字,一個仁字,一個……」

阮大成氣得直咬牙,他恨不得立刻把這混賬的影子先生掐死!在這個不要臉的老無賴面前,他實在是無計可施了!

同屬無賴之列的林三狗子也忍不住了,他上前揪住影子先生的辮根兒,把一隻硬實的大拳頭燈籠般地懸到了影子先生的禿腦門上:「我操你娘的臭屄!你老東西是要討打嗎?」

影子先生似乎膽子極小,似乎十分害怕,似乎不堪一擊,那燈籠似的拳頭往腦門上一架,影子先生便篩糠一般地哆嗦起來,繼而,竟憋足丹田之氣,極響亮,極尖利地嚎叫起來:「救命!救命!救命啊——」

那最後一聲啊字,音調拖得極長,彷彿能一氣拖到天亮似的。

阮大成們慌神了,他們怕這凄慘而響亮的呼救聲引來麻煩,哪裡還敢真打?

「別嚎!別嚎!沒人打你!」

「再嚎便真打了!」

那影子先生卻還是不依不饒,堅定而頑強地叫個不休。

無可奈何,阮大成和林三狗子只得撲上前去,用手去捂他的嘴。

影子先生拚命掙扎,先是把一個長凳踢倒了,繼而,又把一個自用的夜壺蹬翻在地,大半壺陳尿四處流溢,搞得滿屋騷臭。

然而,頑固的影子先生終於被按倒了,終於被捂住了嘴。

正要鬆一口氣的時候,垂頭一看,又發現了新的麻煩:倒在地上的影子先生開始抽顫起來。四肢抽顫的同時,那粘糊糊的白沫、鼻涕從他的嘴角、鼻孔里流了出來。

——影子先生「死」過去了。

於是,又是手忙腳亂地一陣掐捏。

影子先生活過來之後,依然心甘情願地躺在尿汪中不起來,他張了張嘴,自由自在地吸了幾口氣之後,又做出了一副準備嚎叫的樣子。

阮大成連忙欠下身子道:「先生莫叫,我們……我們不會打你的!我們是求先生為我們弟兄幫個忙!我們絕無欺侮先生的意思,先生請起來,請起來說話!」

影子先生從地上爬了起來,嘴裡咕咕嚕嚕地道:「你們求人,卻也要講究個求人的方法嘛!咋能把人往死里整哩!我莫義德在這世道上好歹也混了五十餘年了,還真沒見過這般求人的哩!」

「先生說的是!先生說的是!」

影子先生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大腿往二腿上一架,乾瘦如柴的手捋著下巴那輕煙一般的鬍鬚道:「一進門我就說了,對那邪教,我也恨著哩!可是,這證我卻不能作!作這證便要擔風險哩!你們哥兒幾個也不是不知道,官府對邪教恨著哩!倘或我作了證,雖說是證死了傑毛子、李毛子,可也證死了自己哇!若是被枷了號,我這老臉可上哪兒擱?」

阮大成馬上明白影子先生的意思,柔聲細氣地道:

「是的!是的!先生說的是!不過,只要先生肯幫忙,我們也不會讓先生白乾,我們孝敬先生八十兩銀子!」

影子先生不屑地搖搖腦袋:

「銀子?嘁!銀子算他娘的個球!八十兩銀子,八十兩……」

「一百兩!我們出一百兩怎麼樣?」

林三狗子道。

影子先生只搖頭,不說話。

阮大成狠了狠心:

「一百五十兩,我們出一百五十兩,求先生幫個忙吧!」

影子先生嘆了口氣,似乎是無可奈何:

「唉!真沒辦法!你們哥兒幾個這麼求我,我要再說不幫忙,也真是不仗義了!罷!罷!罷!這一回,我豁出去了,拼著一個死,也到那津口縣大衙走一趟,證死那傑毛子和李毛子!」

「謝先生!」

影子先生很謙恭地道:

「不謝!不謝!明日一早,把那一百五十兩銀子送來就行。其實呀,銀子不銀子的,也是笑話,不值一提!不過,我要不收下你們哥兒幾個的銀子,你們心裡也不踏實,我就老著臉皮做一回食利小人吧!唉,沒辦法!沒辦法!」

影子先生連聲嘆氣,好像吃了很大的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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