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洪門勢力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裡,便滲透了清浦十八灘上的每一個村鎮。阮大成夢幻般地在這片依山傍海的饑渴的土地上創造了一個奇蹟。開初,他只覺著眼花繚亂,幾乎不敢相信這奇蹟是真實的,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生怕這奇蹟背後隱藏著什麼致命的陷阱,為此,他私下裡卜了一卦,那卦卻是「上上大吉」,他便信服了,認定自己將成大事,決定放開手來大幹一番。他先用積下來的銀兩,在南寺坡街面上盤下一個貨棧,爾後,三天兩頭邀著陸牛皮、楊老四、林三狗子之類商談進一步擴充勢力的勾當。開初,他倒是信心十足的,可時間長了,接觸多了,也看出了陸牛皮、楊老四、林三狗子之類的許多毛病來。這幫好漢拉人入伙的本事著實很大,上至官府公人,中至肉頭戶主,下至各色地痞,他們都能拉來、騙來、折騰來,可弄來了這麼多人,便也帶來了數不清的麻煩。這些人中,有的要尋求保護,有的要拉人打架,有的則口呼仁兄義弟,四處伸手要錢、騙錢。有時候鬧急了,他真想給這幫混球一人一頓老拳。

由此,他悟出了一個道理:拉幫容易,成事難——國中之人所依仗的乃群膽,而非孤膽。拉幫結夥便聚起了群膽,眾人們圍在一起,罵天罵地罵朝廷,這都是敢的,借著幫伙的勢力惹是生非,那也是敢的。可真的舉起義旗,創一番大業,那就得有一些孤膽英雄,有識之士了,沒有這些人,單靠這幫烏合之眾是成不了大氣候的。就說三國時那個劉備劉皇叔吧,他若是沒有關羽、張飛、諸葛亮三人鼎力相助,恐怕也難成大業,尤其是那諸葛亮……

也是巧合,就在阮大成想到要招賢納士的時候,一個喚做杜世仲的潦倒秀才在他面前出現了。

那一日,阮大成從南寺坡街面的貨棧回來,走到北大街的一家酒店裡小坐,無意間聽到一個年約四十餘歲的瘦子正和同桌几個酒客高談闊論,好像是在談講詩書文章、功名仕途什麼的。瘦子談吐不凡,目空一切,把古往今來的許多文章都批了個「不通」,又說那功名不過是灼手的火燭,而求取功名的人便是投火的飛蛾。同桌中有個肉球似的胖子便與他爭辯,說是人生在世,總要往高處走,總要求個功名前程,否則便枉度了一生。末了,肉球還譏諷了瘦子幾句,說他是吃不到葡萄,才說那葡萄是酸的。瘦子大為惱怒,酒杯一摔,桌子一掀,拂袖而去。肉球落得一身湯菜,十分惱怒,追上去要揪那瘦子的衣服,瘦子一揚手將那肉球推了個踉蹌。

這當兒,阮大成趕了過去,將那胖子和一干人等勸住了,而後,扯著瘦子出了店門。

一出店門,那瘦子便叫了起來:「這……這不是阮家的大成兄弟么?」

大成一怔,猶豫地道:「大哥是?」

那瘦子甚為高興,急急地道:「哎呀呀,我是杜世仲呵!表字天醒,家居阮家集西溝沿!」

這一說,阮大成想了起來。這杜世仲杜天醒確是阮家集老戶,十七歲上便中了秀才,眾人都道他是個前途無量的棟樑之才哩!卻不料這麼多年過去,他竟是如此潦倒,竟會對那仕途功名如此慶惡!想來這杜天醒在功名場上是不甚得意吧?

果不其然,敘談下來,阮大成得知,這杜天醒自打十七歲上中了秀才,便再也不見發達了,回回應試,回回名落孫山,久而久之便生出了不滿,四處大罵那些不識高才的閱卷學道,大罵那些取得功名前程的生員舉子。這麼一來,便犯下了眾怒,熟識的人便把他喚做杜瘋子。後來,他便越發瘋癲起來,再也不去應試,門前貼了一副對子,書道:「功名與我如浮雲,琴書相伴百慮清」,橫批一個「其樂融融」。

大成甚為歡喜,當即便將杜天醒邀至家中,設酒款待。杜天醒大將風度,隱士派頭,不知客氣二字為何物,坐下便吃,一邊吃著酒,一邊談著話,越談越投機,談到最後也就愈發張狂放肆了。杜天醒開初還只是罵罵閱卷學道,最後竟罵到了官府,罵到了當今聖上!杜天醒說大清聖上昏庸無能,說大清聖上是當今當世最大的賊頭,說那氣焰熏天的滿人原本是蠻人、野人、賊人!

說到這種火候上,大成便道:「既然如此,咱們何不反了這滿人的朝廷,輔佐大明奪回江山!」

杜天醒借著幾分酒意,渾身顫動,仰面大笑,笑出了眼淚:「嗚呼,大明……大明何在哉?」

大成逼上去道:「倘或那大明天子尚在人世,天醒兄可敢拼將性命,為之一搏?」

杜天醒脫口道:「酒話,大明亡了一百七十八年了,哪還有什麼天子?」

大成一驚:這杜天醒端的明白,他一下子竟能說出大明亡國的準確年頭,這決不是樁偶然的事情!

阮大成一下子認定:這杜天醒早有反心。

然而,接下去,杜天醒卻不再言及大明之事。阮大成不管怎麼誘他,他也不答理,只是埋頭喝酒,胡說八道,做出一副癲狂的樣子。阮大成看出,這癲狂之態是裝出來的,顯然是為了掩飾方才的失言。由此,阮大成進一步看出,這杜天醒是頗有韜略的,決非一般落魄書生可比。

不過,杜天醒不願再談下去,阮大成也就不好相強,當日吃罷酒,他便叫了一頂轎子,將杜天醒送了回去。

第二日,阮大成封了一百兩銀子,親自到阮家集西溝沿杜天醒家中登門拜訪。坐著轎子行在路上,阮大成就想:這杜天醒的出現,對他,對清浦的洪家大業是個吉祥的兆頭。杜天醒的大智大勇,老謀深算暫且不提,就沖著他名字中的天醒二字,便足以說明這確鑿的吉祥。天醒嗎,天者,老天,皇天之謂也;醒者,醒悟,睜眼之意也;老天爺醒悟了,皇天佛祖睜眼了,暴虐無道的滿人朝廷還能不完球嗎?大漢的江山還能不光復嗎?

到得阮家集,阮大成一不拜本家叔伯,二不見族中兄台,徑自往西溝沿去了。上了西溝沿的土坡,阮大成乘坐的便轎在杜天醒破敗的家院門前停下。

杜天醒的家院挺大,門樓是青磚砌就的,青磚上雕著花卉、禽獸。最觸目的是門樓正中的雙鳳朝陽和四角上的喜鵲登枝,使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戶人家當年的殷實和富足。現在,這些磚雕圖案已模糊不清了,風吹日晒,雨淋霜打,剝蝕了磚石的表層,那門樓四角上的喜鵲,不仔細分辨已看不真了,門樓正中的雙鳳朝陽也破損得不成個樣子:一隻鳳的鳳頭去向不明,另一隻鳳的翅膀打掉了一塊。這戶人家的衰敗之氣,單從這門樓上便可看個明明白白,象徵著吉祥如意的喜鵲和鳳凰飛走了,這戶人家的好時光也飛走了。

然而,他們畢竟是有過好時光的!

有過好時光的人家,對好時光的記憶自是相當的深刻,他們奪回好時光的念頭也必然是十分瘋狂的。一個見到過光明的人怎麼能忍受黑暗中的生活呢?他們拼將性命也要奪回屬於他們的光明!

阮大成光看到杜家的門樓,便認定杜天醒是他的同道,認定杜天醒是會被他誘出山門的!他心中很清楚:杜天醒的清高、癲狂都是假的,實際上他是很願意出頭露面干一番驚世駭俗的事業的!滿人朝廷不能給他的東西,只要洪門能夠給他,他一定會跟著洪門反朝廷的!

阮大成心中已有了一點底數。

院門是虛掩著的,幾隻雞正在雜草叢生的院子中飛跑。阮大成敲了敲門,見院中無人應答,便「吱呀」一聲,將院門推個大開。

「天醒大哥在家嗎?」

話音剛落,正對著院門的堂屋大門支開了,杜天醒眼中巴著白糊糊的眼屎,趿拉著一雙破布鞋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伸懶腰,打哈欠:「誰呀?哦……哦……是大成兄弟呀,進來!進來!」

阮大成進得門來,先對杜天醒施了一禮,杜天醒卻不還禮,只顧用手背去揉眼屎,邊揉邊道:「屋裡坐,屋裡坐!」

阮大成隨著杜天醒進了堂屋的大門,一進門便見得一隻雄壯的公雞正蹲在對門的八仙桌上拉屎,杜天醒懶洋洋地將雞轟走了,隨手抓過一本朱熹的《四書集注》「嚓嚓」撕了兩頁,將桌上的雞屎擦掉,隨便地道:「坐吧,坐吧,我知道你要來的!我候著哩!」

阮大成在八仙桌旁坐下,四處打量了一下,問道:「嫂夫人和侄兒們呢?」

杜天醒道:「走了,出去了!一早就被我趕出去了!」

「為啥?」

「咦?不是為了候你嗎?」

杜天醒狡黠地笑了笑,一笑便露出了上下兩排歪歪倒倒的黃牙,模樣頗為猙獰。據說有一回應試,他的時文做得不錯,起講便不同凡響,起股至束股更是漂亮,他以為有得中的希望,便託人見了一回閱卷學道。不料。那閱卷學道一見他這副嘴臉就生出了許多不快,硬是給他批了一個「不通」,氣得他和所有的閱卷學道都結了仇。

「說吧,大成兄弟,我料到你有許多話要對我說的,但說無妨!」

阮大成一怔,心中暗道:這杜天醒端的厲害,只喝了一次酒,見了一次面,便一下子把住了他的命脈。他昨日並未講明今日到阮家集拜訪,這杜天醒卻算定他要來,而且顯然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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