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出世 第六十三章

百順連著幾天惡夢不斷,一會兒夢見自已被姐姐殺了,一會兒又夢見自已被雙槍隊的錢隊長殺了,每每醒來都是一臉驚恐,一身虛汗。

老五也怕了,擔心玉環瘋狂之下真箇會把百順弄死,或者到三江貨棧放把火,便勸百順先回湯集躲一陣子,等玉環消了氣再回來。

百順不幹,先是說,如若姐姐想殺他,他躲到哪裡姐姐都能找到。後來又說,他好歹也是個男子漢,這回真就和姐姐拼到底了,——拼他個魚死網破,一了百了。

這怪不得他,不是他要拼,是姐姐要拼的,姐姐先向他開了槍,當時若不是方營長摟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只怕自己真送了命。

既然姐姐啥都不顧了,他還顧那麼多幹啥?他只有殺人,把這個可惡的姐姐殺掉,一勞永逸地除卻後患。

其後幾天,百順向方營長告了假,再不去軍營了,只躺在自家床上不斷抽大煙。抽了睡,睡了抽,醒著想,夢著想,不住地設計著謀殺姐姐的各種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衝到姐姐家,當著方營長的面把姐姐一槍打死。這最解氣,姐姐當著方營長的面打他耳光,對他開槍,他這是一報還一報。

可沒多久,又自我否決了,覺著不行。

其一,有方營長在,他是殺不了姐姐的。

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營長也不會放過他,——姐姐終歸是方營長的太太,方營長必得護著姐姐,不把他當場打死,也得讓他吃官司。

——他既要殺了姐姐,又不能讓誰抓住把柄。

這麼一想,想到了製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面,——比如哄到一段城牆上,從背後把姐姐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無對證了。誰也不會想到他這個親弟弟會謀害自己的親姐姐。

——只是這麼做也無完全的把握,萬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樣會有麻煩……

最終想到的是下毒。

儘管百順知道這是娘兒們乾的勾當,還是選定了這麼干。

這麼干安全哩,砒霜毒人一毒一個準,不愁姐姐不死。湯副旅長可以突然死掉,姐姐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問,也不會疑到他頭上。沒準方營長會想,姐姐是因著無法復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為之一振,百順終於甩了煙槍起了床,到藥店里買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的壯士荊軻,極悲壯地到姐姐家去了。

到了姐姐家,百順偏又猶豫了,——不是沒機會,而是不敢下手。毫無根據地認為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陰謀。這一來,心裡就發虛,目光就發怯,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

百順就沒話找話說,和方營長天上地下胡亂扯著。

姐姐一直不理他,就像沒他這個人似的,他也只好不和姐姐說話。

到得要走了,百順才對姐姐說了句:「老五請你到我們家吃飯哩。」

姐姐冷冷回了聲:「留著你們的飯吧,你們那門我不會再進的。」

百順回家就哭了。

老五問百順哭啥?

百順才把自己沒有實施的謀殺端了出來。

老五起先聽得緊張,後來,長長舒了口氣說:「百順,你沒幹是對的,真幹了,不說你說不清,只怕我也說不清呢!——外人會以為我圖財害命哩!」

百順訥訥道:「我……我不是怕說不清,是……是覺著自己太……太無用,太無用……」

老五笑道:「你才發現你無用啊?我可是早發現了!在小白樓時我不就說過么?你不敢殺張天帥,也是不敢殺你姐的!」

老五的笑進一步刺激了百順。

百順把既往的一切細細回想了一下,竟沒發現一點值得自豪的事迹行狀,越想越覺著自己太窩囊:身為人子,不能為父復仇,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開槍;到後來倒和親姐姐結了仇,想殺姐姐;想殺姐姐本已荒唐,卻又不敢殺就更荒唐了……

想來想去,百順便灰了心,就想到了乾脆自己去死,——自己這般如此地活在人世上真沒多少意思呢!

這自己去死的決定舉足輕重,比讓別人去死嚴重得多,也痛苦得多。

痛苦了兩天之後,百順毅然決然步入了死亡的實踐,開始了向美好人世的訣別。

第一個要訣別的,不是已做了自己老婆的老五,卻是仍在小白樓接客的老六。

百順背著老五穿戴得衣帽整齊,——把老六當初給他做的那件英吉利全毛花格子西裝,特意給他買的三接頭皮鞋都意味深長地穿上了,十分隆重地到小白樓去見老六。

一進門,百順抱住老六淚水直流。

老六問:「你這是咋啦?」

百順便把近來發生的一切,向老六做了最後的陳述,說到督府門前那一節時,大罵方營長,道是方營長混賬,槍法那麼好,就是不開槍,逼得他今日沒日子過,只有去死……

老六聽說百順要去死,並不覺得吃驚,也不感到傷心,臉上竟掛著笑意問:「百順,死的事,你真想定了么?」

百順噙著淚點點頭:「我……我想定了,——都想了兩天兩夜了。」

老六說:「那你既是想定了,我呢,也就得認真了……」

百順不知老六要怎樣認真,定定地盯著老六看。

老六先把百順身上的西裝脫了,又把當初給百順穿過的那套紅裙綠紗找了出來,綳著臉,極是認真地和百順說:「你真要死,就得死得坦誠:別讓人覺得你還真是個男人。——其實,你是被老天爺弄錯了哩!你現在就把這身紅妝換上,我再給你描好眉,上滿口紅,也算死得美麗哩!」

百順愣了。

老六卻還在說,說得仍是親切而認真:「月經帶要不要繫上,就隨你了,——要我想,還是繫上好哩!到陰間也不愁沒有月經帶用了……」

百順這才發現,老六是在嘲弄自己,益發傷心了,顫著聲說:「老六,我……我不是開玩笑,我……我真是要去死的,——連……連砒霜都……都買好了……」

老六嫵媚一笑:「誰和你開玩笑了?我是為你想,要你死得美麗呢!」

百順心裡真冷,很凄哀地問老六:「我……我死後,你……你會哭么?」

老六格格笑了:「你先去死么,——把買來的砒霜都吃下後,再問我這話。」

百順大為悲哀,鼻涕眼淚滾滾而下,哽咽著說:「我……我知道你不會哭的,你……你恨我贖了老五。」

老六嘴一噘道:「你贖誰是你的事,與我何干?!你又說這話,讓我生氣。」

百順說:「就……就算是生氣吧,我……我都要死了,你還不會哭么?」

老六又放聲大笑道:「那我哭就是,你讓我哭幾聲,我必會哭幾聲的,——可哭啥好呢?是哭好兄弟,還是哭好妹妹……」

這隆重的訣別,就這樣在老六輕浮的笑聲中很不隆重的結束了,從小白樓出來,百順想,老六不是無情,而是料定他不會死。他要真是死了,老六必會很傷心的。老五、老六兩個,他真心喜歡的還就是老六,和老五成親後,更覺著老六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百順在心中暗暗對老六說:「老六啊,老六,這回你真是錯了,我孫百順是真要死的,我不敢殺別人,卻是敢殺自己的。——你今日不攔我,還和我耍鬧,我一死你就得悔了。而且這後悔是追不回來的……」

次日又和姐姐、姐夫暗暗訣別。

百順很想告訴姐姐,他已買下了一包砒霜,打算摻著大煙一起吃。

姐姐卻還是不理他。

百順便和方營長說,他若是不在了,叫方營長和姐姐別難過。

方營長聽得百順這話,不由一怔道:「你小子瘋了?年紀輕輕就想到死,實在混賬!」

百順被方營長一勸,心裡有了些暖意,流著淚說:「姐夫,你……你別勸我,我……我活得太累了,真……真是活夠了……」

方營長很擔心,忙去喊玉環,對玉環說:「百順想不開,要去死哩。」

玉環大聲道:「他想死就讓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就不指望他了!」

——百順再沒想到姐姐會這麼絕情,淚流滿面跑回了家。

到家時,老五恰巧和湯成出去辦貨,百順沒和自己太太訣別,自然不好馬上就死,便把砒霜並那大煙土都取出來,先做物質的準備。

看著砒霜又覺著傷心:這本是為姐姐準備的,今個兒卻要自己來吃,實在有點太他媽的窩囊。

又想,自己已是要死的人了,煙總要最後吃一口的,不說是自殺了,就是被官家砍頭、槍斃,也讓吃頓歸天飯的。

於是,扛起煙槍,如饑似渴地騰雲駕霧。

正吸著煙,玉環追來了。

百順以為玉環終是怕他死,來勸了,甩下煙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玉環卻沒勸,反而很平靜地說:「百順,你別哭,我也不勸你。你姐夫讓我勸你,可我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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