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出世 第八章

趁著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邊義夫料定這事不會如此輕易的結束,立馬想到了「放長線釣大魚」一說。

錢管帶和那位不知來路的大老爺幾句話一問,就把他和王三順放了,實在是太讓人不能放心了。

按邊義夫的想法,就算錢管帶和那位大老爺不殺他和王三順,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順關上十天半月。

現在,竟是這麼一個美麗的結局,真像一場大頭夢了。

邊義夫便覺得自己和王三順都成了魚,——漏網的魚。認定錢管帶的線放得再長也無用:革命黨的大魚不存在,便也不會上勾了。

倒是很為自己擔心,怕錢管帶捕不上大魚,便回過頭重抓他這條小魚。

於是,在夜路上,邊義夫便對王三順說了自己關乎長線與大魚、小魚的斷想,要王三順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

邊義夫說:「……三順,你想呀,咱他媽的往桃花山裡一鑽,那不就是小魚入大海么?錢管帶縱然有百丈長線,天大的羅網,也抓我們不到了。」

王三順那當兒還沒從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來,怪懵懂地問:「逃啥呀逃?邊爺,你還沒做夠呀?!」

邊義夫說:「現如今不是咱要做,是錢管帶逼咱做!咱要不進桃花山,沒準就得進新洪城裡的大獄!我倒問你了:你是願進山躲躲風頭呢?還是願進大獄呢?」

王三順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連連道:「邊爺,我進山,進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東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紅,日頭卻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雲朵把日頭遮住了。主僕二人被天光伴著,一前一後進了院門,都是一副極狼狽的樣子。

二人都一頭一臉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辮子變得灰黃,如同骯髒的驢尾。帶走的驢卻不見了,連藍包袱也不見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顏色,有的地方還掛破了口子……

也是倒霉。

進門就撞見了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們主僕二人這夜的遭遇,見他們這副模樣並不太吃驚,只把身子橫在院內的條石道上,不陰不陽地問:「這一夜玩得開心吧?」

邊義夫吊著臉,信口道:「開啥心呀?娘!回來的路上,又……又讓土匪搶了,不是……不是三順救我,沒準得被綁……」

李太夫人淡淡地道:

「倒也是怪了噢,別人不被人綁,就我們老邊家倒霉,前年綁了一次,這回又要綁,都嫖上了人家的女匪首了,人家仍是綁。是不是呀?」

邊義夫紅了臉,吭吭哧哧說不圓了。

王三順忙接上來說:「……嘿,我的老奶奶喲!您老要說怪,那真是怪;說不怪呢,也並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那一路的,卻是另一路的,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結了仇。邊爺不提霞姑奶奶倒好,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麼了?人家說我們是……」

李太夫人哪願聽王三順這番辯白?未待王三順說完,便突然抬起手,劈面給了王三順一個大耳刮子,迫使王三順把一肚了的廢話爛在了肚裡。

邊義夫見王三順因為自己而挨了母親的打,覺得過意不去,便對李太夫人說:「娘,就算要打,你也該打我,咋……咋打三順呢?昨夜要不是三順救了我,您老……您老又得花錢去贖人……」

李太夫人正在氣頭上,聽兒子這麼一說,也就不客氣地給了兒子一巴掌,且罵道:「你就是真被匪綁去了,死在山裡老娘也不會再去贖人了!你想想你算個啥東西?啊?老天爺保佑,老邊家沒在你手上絕了後。可你倒好,連著兩夜不歸家,弄得像只喪門犬!」

邊義夫這一夜吃驚受怕,加之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又餓又乏,火氣也格外的大了起來,也沖著母親叫:「好,好,那……那我現在就進山,——現在!免得你看到我這隻喪門犬就生氣!」

李太夫人算定兒子不會走,也不敢走,就發狠,手往門外一指:「門開著呢,你想上哪都沒人攔你,你快走吧!——還有你,王三順,你家老爺能離開我這個當娘的,卻不能離開你這好寶貝,你也馬上給我滾!」

王三順左右為難,不敢說滾,也不敢說不滾,只怯怯地看邊義夫。

邊義夫覺得借著這個由頭到桃花山裡避風倒真是好,只是又餓又乏馬上就走不太好,遂對母親道:「好,好,娘,你甭趕我,我和三順吃過早飯就走!」

李太夫人說:「我看你這早飯不在家吃也罷!桃花山匪窩裡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強似咱這裡的粗茶淡飯了。」

邊義夫身心交瘁,已不願和母親吵,可聽到母親說到匪窩和人肉包子,覺得自己還是得為霞姑奶奶說上兩句話,便道:「娘,我既要走了,就得把話給你說個明白:今日的霞姑已不是女強盜了,人家是革命黨那邊的民軍司令!我今日奔她去了,來日沒準就是新朝的縣太爺!您老人家睜大眼睛等著看好了!」

李太夫人一怔,後便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知兒莫如母,你邊義夫要是能謀個新朝的縣太爺,只怕太陽得從西邊出來!」

邊義夫帶著王三順去灶間吃飯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淚,想到:自己兒子口口聲聲說要進山,又說霞姑那女強盜做了民軍司令,這不是公然的要去參加謀反么?!

這就證明兒子一直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已決意要把滿門抄斬的大禍引進家了。

心中一驚,李太夫人疾疾趕到灶間,揪著邊義夫的辮子問:「你可真的要去作死?」

邊義夫餓得很,吃得便兇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辮子時,嘴裡正塞著一大口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時無法回話。

李太夫人把兒子的辮根往高處揪了揪,又問:「你倒說呀,你是不是要去謀反?」

邊義夫把嘴裡塞著的包子分兩批強壓進肚,才說:「娘,你別管我!你讓我走的,再說,這也不是謀反,這是革命!我和你說過的,武昌已成功了!」

李太夫人呆了,抓著兒子辮根的手禁不住就鬆開了,只訥訥道:「敢情……敢情我的話你是一點也沒聽進去呀!」

邊義夫說:「娘,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只是我今日是非走不可,不走就有麻煩!」

李太夫人問:「啥麻煩?」

邊義夫說:「我和三順在新洪城裡已被官府冤做革命黨拿過一回了,不迸山,只怕就得進牢獄。」

李太夫人憑著自己當年攜子告倒劉管帶的經歷,決不相信官府會隨便枉抓一個好人,況且自己兒子又是如此不爭氣,便認定不是官府冤了自己兒子,卻是自己兒子主動參加了革命黨。

這就不好辦了,李太夫人愣了半天,眼淚默默無聲地落了下來……

透過淚眼,能看到兒子寬闊的肩和背,還能看到兒子露出半截的白白的脖子,——本能地想到那是被人下刀的好地方。

這念頭一出現,便讓李太夫人肉跳心驚,李太夫人心裡有了一陣陣感嘆:這就是兒子,——一個從落生就不讓人省心的東西。

小時候,她抱著他走府上縣,為他那尋花問柳被人弄死在雪地里的爹鳴冤報仇。

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喝,卻花錢給他請了個奶娘,帶在身邊四處走。

可這小子吃了那麼多奶水就是不長肉,瘦得兩根筋挑個頭,還老生病。

大了,該開蒙了,請了最好的先生,送他去讀私塾,他卻往人家先生茶壺裡尿尿。

後來,到了該求取功名的時候,就更糟了,回回應試,回回名落孫山,二十歲上,有了兩個閨女才中了個恩科的破秀才。

這兩年,看著要好點了,偏又鬧起了土匪,鬧起了革命黨,把她對兒子最後的希望一點點給鬧沒了……

歷史的場面如此這般地一幕幕浮在李太夫人眼前。

李太夫人心酸難忍,禁不住捂著臉哭出了聲……

邊義夫在母親的哭聲中吃得很飽,伸著懶腰,打了兩個嘹亮的飽嗝,最後才抹著嘴邊的油水安慰了母親一番:只說自己這一走並不是去死,只是去避一避風頭,用不多久就會回來的。

王三順也小心地勸道,說是只要自己在主子身邊,主子自然不會有任何危險。

李太夫人仍是哭,並不說話。

到得快晌午,邊義夫和王三順真要走了,李太夫人卻又攔在了大門口。

老夫人的眼圈自是爛紅的,眼窩裡的淚水則不見了。臉上的憂傷也沒了蹤影,像似隨淚水一起風乾了,掛在臉上的是邊義夫和王三順見慣了的陰冷。

邊義夫問:「娘,咱不是說好了么?你讓我走,官府來了人,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太夫人道:「你別走,咱不怕官府,卻要靠著官府!咱就到官府去出首具結,官府里明鏡高懸,只要你悔過,娘保你無事!」

邊義夫說:「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李太夫人道:「做革命黨的是你,卻不是我!」

邊義夫說:「那你就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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