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仇 第十八章

玉環的喪事和張天心的喪事都是岳大江一手包辦的。

岳大江對兩人的死都很傷心,一再說天帥死得冤,玉環死得也冤,並稱自己和方營長都有責任。岳大江說,他的責任在於過分大意了,知道天帥的仇家很多,不該請天帥到省城來散心;方營長的責任就更大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硬讓她偷了軍裝和槍,在車站鬧出這場殺人自殺的慘劇,讓他一下子失去了一老一小兩個貼心體己的朋友。岳大江惡罵了方營長一通。讓方營長卷了鋪蓋。辦喪事時,方營長來了,岳大江又罵:「你還來幹啥?玉環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他媽還有臉來?!」方營長不敢言聲,拉著百順往一邊躲。

百順對姐姐的死並不怎樣傷心,也就勸方營長不要傷心。方營長說:「我傷啥心?我對你姐只有恨!她自己找死不說,還害了我!」百順道:「她只害了我,根本沒害你,你不就是丟了個營長么?那官不當也好,當下去早晚也是個禍。」方營長想想也對,他看得出來,這場行刺與岳大江有關,他那營長是當不下去的。岳大江開革他,一來是瞧他不起,二來也算手下留情,放他一馬。方營長這才又說:「營長不營長的倒沒啥,她還是害了我的,她不該把我兒子弄沒了。」方營長估計兒子在岳大江那裡,想去要又不敢。

因為岳大江盡心盡意,兩邊的喪事都辦得很隆重。岳大江還在葬禮上大發了一通感慨,說這都是軍閥時代種下的禍根,由此可見軍閥混戰,於國於民于軍閥自身都是沒好處的,今日所幸有蔣總司令掃平各路軍閥,完成國民革命,這種冤冤相報的仇殺悲劇才不至於再發生……

岳大江為仇殺的雙方治喪,沒有誰認為這有啥不合情理,就連百順和方營長也沒意識到這不合情理。眾人都道岳大江夠朋友,講義氣,兩下里都對得起了。又有報館的主筆在時評文章里寫道,岳師長葬禮上的話,是為一個相恨相仇的時代做了總算賬的。更有訪員某甲,於葬禮探訪後著文說,若是岳師長早知道有這場仇殺,憑著他和雙方的交情,沒準就能化解,只可惜岳師長知道得太晚了……

葬禮結束後,百順心裡空落落的,就喊方營長去喝酒。館子依舊是老來順。

方營長几杯下肚,哭了,說:「我還是想著玉環的,我不願她死,真不願!我們早在省城易幟那日斃了張天心,就沒有今日這一出了!回想起來,我覺著自己彷彿是在做夢。」

百順說:「我也像在做夢呢,我老覺著我是在湯集,在那劉老闆的戲班子里,演《蘇三起解》哩!你不知道當時我唱戲有多入迷,嗓子有多好。可我姐偏不讓我唱,硬叫我去學拳玩槍!」

方營長這才想起了玉環的那把勃朗寧,就問:「那把槍呢?還在你那麼?若在,就送我吧,也算我和你姐沒白好一場。」

百順苦苦一笑:「不在了。前陣子手頭緊,老五不讓我拿貨棧里錢,我用那槍換了煙抽。」

方營長嘆道:「無怪乎你姐罵你沒出息,你是真沒出息的。」

百順辯道:「我沒出息也怪俺姐,她若早讓我去唱戲,沒準就有大出息。」

方營長說:「那你現在就可心唱吧,你姐不在了,再沒人管你了。」

百順來了精神,道了聲「好」,放下酒杯唱將起來,想像著自己是在戲檯子上,鑼鼓家什在敲,二胡在響,自己正扮作一個起解的蘇三……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這聲音乾澀沙啞,還帶著胸腔深處傳出的痰鳴,根本不像是唱出來的,倒像是鈍刀割肉割出來的。不說方營長了,連百順自己都聽得陌生,這哪是他唱的呀,劉老闆說過,他唱青衣能唱紅半邊天呢,他的唱聲不該這樣……

百順眼中的淚下來了,噙著淚連連擺手道:「不唱了,不唱了,嗓子早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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