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仇 第十六章

自殺鬧劇過後,玉環對百順的期望完全破滅了。在玉環看來,百順沒死也等於死了,只差沒埋罷了。百順也當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裡吸大煙,不說不敢見玉環,連方營長也不敢見。軍裝乾脆脫下了,掛名連副也不再做。有一日,玉環去三江貨棧看湯太太,無意中見了百順,竟不敢相認。百順滿面煙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玉環既氣又恨,本想痛罵百順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百順反正是毀了,再罵也沒用。

方營長沒毀,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後依然做營長,依然一星期給部下訓一次話,講講涼水洗的道理,心勁也挺足的,還一心想升。

改編之初,方營長見岳大江勢力坐大,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就以為水漲船高,自己也能升個團長,便老拖著玉環去拜望岳大江,還和玉環一起陪岳大江的姨太太們打牌。牌打來打去打到各團的團長都到了任,方營長才漸漸看出了自己陞官無望,才無可奈何地收了心。

這時,玉環已漸漸看出了方營長的虛偽和滑頭。

想陞官時,方營長對玉環還是尊重的,玉環說起為父復仇的事,方營長還在嘴上應著,板著面孔說什麼官做的越大,這事就越好辦。等到官夢破滅,復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時玉環提起,方營長也裝聾作啞。

玉環便想,方營長恐怕從未認真想過為她父親復仇的事。方營長骨子裡只怕和百順是一樣的貨,不過歲數大些,比百順世故些罷了。後來又發現,方營長為人也不老實,在小白樓還有個相好的女人,就越發傷心了。

玉環這才體味到了老六說過的許多話,只恨自己早沒聽老六的忠言。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贖來給百順做老婆,就讓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爺,湯副旅長或許不會死。百順也不會越變越沒出息,及至毀掉。她要早聽老六的話,把老六當做知己的朋友,也會早一點看透方營長的,最不濟也能在婚前弄清方營長在小白樓的底細。

玉環好悔。

因著這份悔,玉環對方營長漸無好臉色,三天兩頭和方營長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雙方的關係日漸緊張起來。鬧到後來,方營長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樓去和長臉老三鬼混,偶爾回家,對玉環也愛理不理的。玉環再提起當初允諾的復仇,方營長便沒好氣地說:「都啥年頭了,還復仇復仇的!張天心敗了,大家都把他忘了,還有啥仇要復?!」玉環說:「敗了不等於死了,不殺了張天心我死不瞑目。」方營長桌子一拍道:「那你就去殺,別擺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媽來擺弄老子!」

玉環被這話激怒了,這才下定決心靠自己的力量來完成復仇。

那當兒,玉環已懷了孕,張天心敗逃奉天后也杳無音訊,玉環就一邊等著生孩子,一邊查探張天心的消息,還挺著大肚子整日練打槍。勤務兵說:「太太,槍聲會嚇著肚裡的孩子。」玉環道:「嚇不著,讓孩子早點聽聽這槍聲好,出世後就不會像他爹、他舅那樣孬種!」

玉環還到小白樓找了老六,對老六說:「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對的,這世上真沒啥好男人值得嫁。」老六說:「你現在悔也不晚,趁年輕把那老方甩了,還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玉環道:「我正是這樣想的,只是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得留下個種,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讓我的兒子或女兒來做,除此之外,我任啥不想了。」老六說:「你這人一條道走到黑,真少見。」玉環說:「你呢?像你這種人不也少見么?」

兩人都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六後來就成了玉環的朋友,聽到什麼消息,就來向玉環報告。

玉環臨產前一陣子,老六來報告說,打聽到張天心的消息了:「這狗東西現在不在奉天,卻在天津租界里,還夢想東山再起呢。」玉環問:「你聽誰說的?」老六道:「聽趙團長說的。」玉環又問:「趙團長的話可信么?」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趙團長接到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一封信,邀他和張天心當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為張天心祝壽。說張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悶的。岳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罵張天心賊心不死。」玉環說:「岳大江罵歸罵,去還是要去的,他那家底一半都是張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帶了。」老六說:「正因為如此,岳大江才恨張天心,沒準到天津祝壽就會把張天心殺了。」玉環道:「岳大江才不會呢,這傢伙太滑頭,就是真想干,也不會在洋人眼皮底下干,更不會自己干。」

真叫玉環說准了,兩個月後,祝壽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舉行了,場面不小,中外不少報紙都發了消息,有的報紙還發了張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張天心對報館發表談話說,自己已皈依佛門,再無心於塵世爭鬥,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寧。岳大江和張天心的那幫老部下老老實實地去了,又老老實實地回來了,回來後還邀請張天心到省城散心。

這期間,玉環已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鐵娃,正在月子里。老六來看她,她便問老六:「你說這回岳大江請張天心來省城,是好心還是惡意?岳大江是不是想對張天心下手?」老六說:「這得看了,張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門,岳大江就不會下手,反之,岳大江就會下手的。」玉環問:「張天心這屠夫真會皈依佛門么?」老六不知道,就說:「這得問岳大江,岳大江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環便去問岳大江,一問才知道,岳大江是真想殺掉張天心的。

岳大江很真誠地說:「玉環,我瞞別人,不能瞞你,為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這一回我是非除掉張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幟時,我就暗示過方營長,他偏不幹,眼睜睜地看著張天心跑了……」

玉環說:「當時你是守城司令,方營長不殺,你也能殺么!」

岳大江道:「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我是司令才不能殺呢!當時張天心還有兩個團在城裡,我把張天心殺了,兩個團一鬧起來不就亂了套?方營長就不一樣了,他是小人物……」

玉環說:「過去的事咱不提了,只說這回吧。」

岳大江決絕地道:「這回我自得為你爹報仇。」

玉環發現了岳大江的虛偽,心中頗不高興,就陰陰地看著岳大江說:「別老說為我爹,你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心思吧!為我爹報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岳大江嘆了口氣,這才說出了心裡話:「張天心真不是東西,到這地步了還不死心,還想使我的壞……」

玉環道:「所以你才把他請來散心,想趁機殺他?」

岳大江點了點頭。

玉環平靜地說:「那好,你請來,我殺!」

岳大江一愣:「你?」

玉環道:「對,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這一天!」

岳大江搖了搖頭:「你不行,要干只能讓百順干。」

玉環哼了聲:「百順只會吸大煙,這事他干不來。」

岳大江又道:「那還有方營長嘛!我去和方營長談……」

玉環道:「方營長是個啥貨色,你還沒看出來?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幹,這回就敢幹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干,反正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也別管了。」

岳大江想了一下說:「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關乎地方、國家的大事。你去干,萬一失手,麻煩就大了,張天心的老部下沒準要在省城和許多地方鬧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環道:「你別怕,我不會牽扯你的。再說,我也不會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這位方營長,我沒落下別的,倒是落得把槍玩熟了。到時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張的,你只管拿我是問!」

岳大江說:「就是不失手,我只怕也要拿你是問的。如今不是軍閥混戰無法無天的時代了,你殺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張胆就放你,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環冷冷一笑:「我早想過,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只是你說如今不是無法無天的時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這麼多年,不是白死么?誰用法去治張天心了?」

岳大江解釋說:「那年頭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軍閥打軍閥……」

玉環叫道:「我爹是不是軍閥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為他復仇!」

岳大江無可奈何說:「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環道:「已扯清了,我殺人,我償命,與你岳師長沒點關係,到時你該咋辦咋辦!」

岳大江這才覺得過意不去,說:「只要有可能,到時我都會為你說話的,這一點你放心。不過,你回去再想想,這麼干值么?我不想讓你一個女人家這麼干,這……這畢竟也是我的事,主要還是我的事……」

玉環聽岳大江這麼說,才真誠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認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當朋友。對朋友我不說假話,我真是啥都想過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機會我就得干。是你的事不錯,仇家卻是我的,你真替我殺了,我反會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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