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紅 第十章

觀春樓被燒以後,玉釧之名家喻戶曉,鳳鳴城裡的富商百姓都疑玉釧通匪報復,商會趙會長死也不信。聞知孫旅長決意進兵拒馬峽剿平匪患,便跑到孫旅長旅部,要孫旅長於攻擊匪巢之際,務必保證玉釧不受傷害。

孫旅長呵呵笑著說:「我知道,都知道,徐福海火燒觀春樓是為絕了玉釧的後路,本旅長也不相信玉釧會通匪——她若真通匪,只怕你趙會長的頭早留在山中了!」

趙會長頭直點:「正是,正是……」

孫旅長又道:「剿匪本為安定地方,保護你們紳耆商家發財,你們商會不能不意思意思的。」

趙會長忙說:「這我們已商議過了,各個店號都出一些,我趙某出兩萬,合共就是八萬多了——只是我們要剿的是匪,不是玉釧,旅長莫忘了。」

孫旅長哈哈大笑,拍著趙會長的肩頭道:「放心,放心,趙會長!傷著那小婊子一根×毛你拿我是問!」

孫旅長真就去剿匪了,城裡的兩個營開出去不算,城南的獨立團也拉了上去,大炮不好拖進山,便把七八支連珠槍全扛了去,一路上還唱著軍中老師爺編的兵馬歌:

吃糧的弟兄不孬種,

個個都是真英雄;

長坂坡上一聲喝,

嚇退敵軍百萬兵。

城裡的百姓都說,孫旅長這回總算為鳳鳴城辦樁好事了。

好事偏沒辦成。孫旅長的兵馬轟而烈之出去,沒幾天悄無聲息回來了。城中的商家百姓只隱隱聽得城外響過一陣槍,八萬多軍餉就算花完了。許多商家自然不滿,要趙會長去問。趙會長只得去問。

不料,趙會長不問還好,一問便問出麻煩了。

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孫旅長,這回不笑了,拍著盒子炮大發雷霆,一口一個日你娘:「……日你娘,你道匪就這麼好剿么?峽南的虎踞關、峽北的一線天,都是險要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日你娘,你且去剿剿看!」還沒容趙會長答話,孫旅長又說,「更可恨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得知城中空虛,又作妄動,我他娘的能不防么?!」

這倒是真的。安國保民軍在這次剿匪風波過後沒多久,又攻了回城,是從城北三岔河水路齊攻的,光架著連珠槍的木船就有二十來條,不是城外的獨立團在青龍橋頂住打,怕就攻成了。

嗣後安國保民軍無了音訊——也不知到哪裡安國保民去了。

孫旅長又想到了剿匪。孫旅長振振有詞地說,拒馬峽中的匪終是心腹大患,不剿平,鳳鳴城永無安寧之日。

這倒也是實話,山中之匪不像安國保民軍偶爾攻次城,三天兩頭騷擾不斷——就在安國保民軍上次攻城之後,還又大搶了一回。

孫旅長再次把趙會長們招來合計。

這回,孫旅長不罵人了,又笑得彌勒佛一般,只說剿匪還得籌餉,要商會再出十萬。

趙會長和眾人都不說話,只是面面相覷,既恨匪,也恨孫旅長。

孫旅長見大家都不說話,便瞅著趙會長和和氣氣道:「都不想出錢也行,匪我還是要剿的,就用炮剿嘛,只是大炮一響,什麼玉釧、金釧的都得轟碎嘍!」

趙會長一驚,這才吐口先認了五千。

孫旅長頭直搖:「五千只夠買個玉珠子!」

趙會長忙又增到八千。

孫旅長擺了擺手:「不夠!不夠!上次你是兩萬,這回少說還得兩萬!」

為了有救命大恩的玉釧,趙會長咬牙把兩萬出了。

會長出了兩萬,眾人誰還敢不出?都出了,孫旅長共計掠了十萬還多。

回到家裡,趙會長的三個太太哭鬧不休,說是當初就是贖票也才兩萬,這倒好,為剿匪兩次出了四萬,還不算送給白少爺的八百。

那回出了拒馬峽,趙會長便去老盛昌找了痛不欲生的白少爺,把玉釧要他說的話都說了。老盛昌被燒之後,趙會長看在玉釧的份上,又給了白少爺八百塊,太太們也是頗不情願的,只是因著數目不大,當時也就沒說什麼。這次為著孫旅長剿匪時不加害玉釧,又出了兩萬,太太們終於不可忍耐了。

三個太太開初鬧時,趙會長只是不理,鬧得凶了,才怒道:「為玉釧再花四萬我也情願!她和我非親非故,卻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下我,你們倒好,巴不得我早死!我今日便把話給你們說明,就算我死了,這錢財家業你們也分不到,全是我侄兒的!」

十餘天后,孫旅長剿匪的兵馬又出城了,依然扛著連珠槍,依然唱著兵馬歌,挺像回事。孫旅長這次挂帥親征,騎在一匹棗紅馬上,很威風的樣子,走到人多處,還摘下軍帽揮著,四下里亂點頭。

偏就怪了,孫旅長和他的兵馬出城三日,連槍聲都沒聽到,又回來了,說是勝了,巨匪徐福海懾於孫旅長的威風,沒打就降了,答應日後再不騷擾鳳鳴城。接下來,孫旅長便迫著各界紳耆為自己接風洗塵。

在接風洗塵的酒宴上,孫旅長又說,拒馬峽地形險要,從軍事上看不可強攻,只可智取。為了智取,已派了副官進山談判,答應給徐福海一個少校營長的名分……

趙會長們這才知道又上了當,心下恨孫旅長已超過山中之匪,自此再不信孫旅長剿匪的鬼話,而且認定那鬼都不知道的談判斷無成功之理。

果不其然,談判的事孫旅長後來再不提了,匪們只要高興照樣到城裡走走,城中被驚擾多年的生活依然是老樣子。眾商家不再心存妄想。

趙會長卻覺著迄今未能救出玉釧,心下很是有愧。

一日,趙會長和從省上回來的白少爺說起,不禁老淚縱橫。

白少爺也哭,哭罷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山匪徐福海和軍匪孫旅長都長不了的,玉釧心好終有好報……」

也真叫白少爺說准了。

這年冬天,孫旅長和他自己的獨立團團長鬧毛了,錢旅長的安國保民軍乘虛而入,伙著孫旅長的獨立團裡應外合,一陣連珠槍把孫旅長和他手下的軍匪掃出了鳳鳴城。也恰在這年,孫旅長所屬的那個什麼系全垮了,莫道鳳鳴,就是全中國也沒他們幾多地盤了……

重新進了鳳鳴城的安國保民軍也挺嚇人的,當年的錢團長,如今的錢旅長,提著機關大張的盒子炮在舉人街上吼:「奶奶個熊,我姓錢的又回來了,你們這些給孫王八捐糧捐款的龜兒子都聽著:都他娘的給老子到保民軍司令部開會,不來的,老子槍子伺候!」

都去了,都叫苦不迭,異口同聲大罵孫旅長不是玩意,誇讚錢旅長的保民軍是仁義之師,解民於水火倒懸。

錢旅長為再進鳳鳴苦了許多年,這回又成了爺,自然不吃無用的馬屁,把盒子炮往桌上一拍道:「奶奶個熊,廢話少說,老子只要見血!」

商家紳耆們都以為錢旅長要殺人,有幾個嚇得跪下了。

周副旅長說:「起來,都起來,錢旅長因著軍餉無著,有點急,快想法籌錢去吧!」迴轉身,周副旅長又對錢旅長說,「這些商家百姓給孫匪捐糧捐款也是無法,姓孫的是軍匪,咱們不是,咱們安國保民,旅長你可急不得。」

錢旅長白了周副旅長一眼,甩手走了。

也幸虧有個周副旅長,城中百姓的日子才好過了一些。又幸虧錢旅長受了風寒,加上舊傷複發,進城三個月便死了,大家方才不再提心弔膽。

錢旅長死後,周副旅長成了周旅長,緊接著又兼了鎮守使,成了鳳鳴城和周圍三縣說一不二的人物。

周旅長穩住了腳跟,自然懷舊,想著當年在觀春樓和玉釧度過的好時光,不免感慨萬端。某一日,周旅長在那被焚毀的觀春樓舊巷裡徘徊了半天,作了一首情義纏綿的好詩,其中有兩句道:

舊日紅顏今安在?

但見野蔓遍殘牆。

城中紳耆以為周旅長戀著往昔的歡樂場所,便聯名建議重修觀春樓。周旅長不許。紳耆們又以為周旅長官做大了,不好意思主謀這事,遂推趙會長出頭勸進。趙會長去見了周旅長,一口咬定重修觀春樓是樁好事,這種好事非太平年頭不能辦。且道:「昌盛昌盛,講的便是無娼不盛。」

周旅長說:「什麼無娼不盛?!我不信這話。我只問你,重修了觀春樓又有何好處——你們不解我的本意,我是看著殘樓想起一個人來。」

趙會長小心地問:「是誰?」

周旅長嘆了口氣說:「這人你必也認識——至少總聽說過,是一個叫玉釧的紅粉佳麗,眾人都道她不是人間的凡品。破身那年只十六歲,當時我曾答應為她贖身,後來……後來竟忘了。」

趙會長也憶及了舊事,想著自己當年還想和周旅長爭這玉釧,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周旅長自言自語道:「只不知現在玉釧身處何處?如若還在觀春樓就好了,我必得把她贖出,讓她做我的三太太,或者讓她從良嫁人。」

趙會長猶豫半天,才吞吞吐吐說:「我倒知道她在哪裡,只不知周旅長可願去救?」

周旅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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