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紅 第八章

酒醒之後,玉釧不免有些後悔。匪畢竟是匪,自己竟與匪同流合污了,竟把匪們認作好人,這實在是很沒道理的。她雖道命苦,墜入風塵,比起匪來總還是高強的,她只是賣身,卻沒有殺人放火,綁票勒贖,更沒有為害地方,自然是不能與匪為伍的。三天過後,玉釧又見到匪們將趙會長的一隻大耳朵割去,送往山外催贖,益發覺得山裡這些匪們既可怕又可惡。

割耳為玉釧親眼目睹。當時,玉釧正站在忠義堂門口的曠地上尋大肚子佛。徐福海說,從這裡某個地方眺望四周群山,能看到山形佛像。玉釧看了半天,沒看到山形佛像,倒聽得忠義堂後院響起了一陣凄厲的嚎叫,慘聲道:「莫殺我,莫殺我。」是趙會長的聲音。

玉釧心中一驚,急急穿過忠義堂正廳來到後院,正見三閻王手執宰牛刀在趙會長面前晃,趙會長被兩個小匪扯著,已面無人色。玉釧不知底細,以為匪們要撕票,周身驟然發冷,腳也軟了。

就在玉釧愣神的當兒,三閻王一刀下去,把趙會長的左耳朵割了。趙會長叫得益發凄慘,幾無人腔。三閻王不為所動,手上捏著割下的耳朵笑個不休。這時,趙會長才看到了玉釧,偏著半邊糊滿血水的臉喊:「玉釧,我……我的好姑奶奶,你快……快救救我呀……」

玉釧不知咋的就哆哆嗦嗦叫了聲:「都……都住手!」

三閻王愣了一下,捏在手上的耳朵掉到了腳下,腳下恰有一塊石頭,血淋淋的耳朵在石頭上彈了彈,才落了地。

這情形好生熟!玉釧不禁想到早先做過的夢,心中不免又是一驚。

三閻王已無了酒桌上的客氣,揮了揮手,對玉釧道:「這裡沒你的事,快走開!」

玉釧不走,指著趙會長說:「你……你們不能……不能這麼待……待他……」

三閻王冷冷問:「那你說該咋待他?我家大哥給了這老頭兒三天時間,老頭兒三個太太偏就沒一個人來送贖金,咱不辛苦一趟去催催行么?」

玉釧說:「或……或許人家正……正在籌……」

三閻王點點頭:「對嘛,咱這麼認真催一催,人家籌得就快了,這老頭兒也少受點罪嘛!」

趙會長還在可憐巴巴地叫:「玉釧姑奶奶,你可憐……可憐我吧……」

趙會長臉上的血流得更急,脖子和肩頭都紅了。

玉釧這才又說:「快……快給趙會長止止血,怪……怪嚇人的!」

三閻王不懷好意地點點頭:「這行。」言畢,隨手抓了把香灰,按到趙會長半邊血臉上,按得趙會長又是一番痛叫……

當日午後,玉釧趁著徐福海、二先生、大鬍子老三在忠義堂議事,偷偷帶了吃的,到鎖票的北房去看了趙會長。

趙會長隔著柵門嗚嗚哭,哽咽著說:「玉釧,你……你當初真就說對了,耳大真招災哩。」

玉釧氣道:「還說呢——你招了災不算,也把我害苦了,不是你,我也不會被弄到這地方來。」

趙會長直點頭:「怪我,怪我,只要過了這一劫,我……我一定為你贖身。」

玉釧嘆道:「等你贖身只怕黃花菜也等涼了。」

趙會長又說:「我不騙你,真……真給你贖身。」

玉釧頗不經意地問:「贖回去做你第四房太太?」

趙會長忙說:「不是,不是,把你贖出來,你愛去哪去哪。」

玉釧自然不信這話,心裡卻還是想救出這老頭兒的。老頭兒雖道不是白少爺之類有情有義的體己,往日對她總算不錯,只是花錢到她這兒買罪受,從未難為過她,她自該在人家有難時幫人一把。於是,玉釧問趙會長:「你三個太太究竟是咋回事呀?都三天了,為啥就不贖人?」

趙會長道:「這你還不知道么?三個太太三個心,早就算計著我哪日死了好分我的家業,我無兒無女,只過繼了個本家侄兒。」

玉釧說:「過繼的侄子就算你的兒子了,他咋也不來?」

趙會長益發傷心:「這侄兒才十三,就是想贖也來不了。」

玉釧嘆了口氣:「那就沒辦法了。」

趙會長道:「辦法倒也有,只……只是要累你。」

玉釧眼睛一亮:「你倒說說。」

趙會長說:「送耳朵必不頂事,你若下山一趟就好了,你去找孫旅長,就說我捐一萬五千塊軍餉給他,讓他想辦法。」

玉釧問:「匪們要多少?」

趙會長答:「兩萬。」

玉釧想了一下說:「那你就虧了,一萬五給了孫旅長那不要臉的官匪,再把兩萬送進山,就是三萬五了。」

趙會長道:「給了孫旅長,自然不給山裡的匪了。」

玉釧苦苦一笑:「你這老頭兒又弄錯了吧?這裡地形險要,孫旅長能打進來么?就算真箇打進來,只怕匪們已先把你殺了!」

趙會長這才大悟:「那……那你去給我找商會的畢副會長,讓他替我先出這兩萬,出山之後,我立馬還他。」

玉釧點點頭:「這倒是條路子,不過你要給我寫個字據,要不,那個畢副會長只怕不會相信哩。」

趙會長忙說:「我寫,我寫。」

玉釧去自己房中尋筆墨紙張,卻未尋著,心想徐福海、二先生都會吟詩作文,紙筆必定會有,便去了忠義堂。

忠義堂里三位好漢正談得帶勁。玉釧進來,三人都有些詫異。待玉釧說罷事由,三位好漢高興起來。

三閻王道:「真想不到妹妹如此熱心,既救了那老頭兒的難,又解了我們的急。」

二先生也說:「不錯,不錯,如沒有玉釧姑娘這番盤根摸底,只怕我們拿不到分毫,還要落下筆孽債呢。」

為首的徐福海開初倒還有笑臉,後來卻不做聲了,只托著下巴來回踱步。

三閻王取來紙筆,遞給玉釧道:「快去叫老頭兒寫下字據,時間還是三日,兩萬贖金再不送來,餘下那隻耳朵他也保不住了。」

玉釧接過紙筆正要出去,徐福海卻叫了聲:「慢!」

二先生和三閻王都不解徐福海的意思,困惑地盯著徐福海看。

徐福海不看自己的二位弟兄,徑自走到玉釧面前問:「你這一走還會回來么?」

玉釧不願說謊:「自然不回來了——不過,你們儘管放心,贖金必會有人送來,反正老頭子在你們手裡,虧不了你們。」

徐福海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進山不過三天,許多好玩的地方都還沒去玩,怎麼就走了?就不來了?」

玉釧笑了笑,違心應付說:「那……那我來就是……」

徐福海苦著臉:「你莫騙我,我不會讓你走。」

玉釧笑不出了:「我……我不是你們請來的客么?莫不是也成了肉票?」

三閻王和二先生這才聽出了名堂。

二先生倒沒說什麼,三閻王卻沖著玉釧叫:「就是把你做了肉票又怎麼樣?實話告訴你,這拒馬峽本就是好進不好出的!」

徐福海沖著三閻王眼一瞪,怒道:「老三,盡他媽胡說些啥?!」

二先生見徐福海發了火,才走過來對玉釧說:「玉釧姑娘,既然大哥要留你,我看再住上一陣也好,這山裡確是有些好去處的。」

玉釧腳一跺,氣呼呼地說:「我不下山,那兩萬贖金誰會送來?老頭兒家中的情形我已和你們說了,他那三個太太正巴不得他死呢!你們自己想想,還要不要贖金了!」

徐福海不提贖金,只問玉釧:「你和那會長老頭兒是啥關係?」

玉釧冷冷一笑:「你說是啥關係?那夜情形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徐福海又問:「那你為啥對他這麼熱心?」

玉釧說:「在客人中,老頭兒對我算是好的,從未為難過我,給我的私房錢也多。」

徐福海點了點頭:「那我知道了——你這是知恩圖報,是不是?」

玉釧反問:「難道說不對么?你們劫富濟貧的弟兄不也講究知恩圖報么?!」

徐福海想了想,極突然地說:「那,那好,兩萬贖金我不要了,馬上放那老頭兒出山,只是你得留下。」

玉釧萬沒想到,事情竟鬧出這種結果,當即呆了。

徐福海卻鎮定得很,雙目瞅定玉釧道:「如果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我只等你說一個不字。」

這時刻真熬人,一個不字極好說,只是這不字說了,那會長老頭兒就得破財損命;要救老頭兒,自己就得留下,徐福海出價真夠高的,用幾可到手的兩萬買她做壓寨夫人。

想了一下,玉釧問:「大哥留下我幹什麼?是做壓寨夫人么?」

徐福海說:「這得你願意。」

玉釧又問:「我要不願意呢?」

徐福海說:「那就做我的客人。」

玉釧心裡清楚,匪巢中的客人可不是好做的,又覺著趙會長老頭兒的恩情,還沒大到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報答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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