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胡軍說:「尚書記,放炮員是我呀。」

尚德全說:「你這放炮員才幹了幾大天?在我面前吹什麼?!別以為我只能當官。我從13歲就上山採石頭,處理過的啞炮、瞎炮多了!」

胡軍仍說:「這不行,尚書記,您是縣委書記!」

尚德全推開胡軍的拉扯,凄然一笑說:「小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還是縣委書記呀。我們都是一樣的河工。」跳下大堤時,尚德全還和胡軍最後開了句玩笑,「你小胡還沒娶媳婦呢,哪能讓你去堵槍眼呀!」

當時在爆破現場的幾千號合田民工都看到了,他們昔日的縣委書記尚德全衝下工地南大堤後,彎著腰一路躲閃,跳躍著,越過一處滿是碎石的河床,衝到了炮口所在的位置。

然而,就在這時,啞炮響了。

伴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強烈爆炸聲,一片於硝煙中驟然飛騰而起的石塊、泥土把尚德全完全掩埋了。

這是合田縣49公里水利工地上13萬民工中的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因公犧牲者。

面對尚德全被石塊砸得稀爛的屍體,放炮員胡軍、五組組長鄭禿子,還有剛和尚德全吵過架的曾三成都口口聲聲喊著「尚書記」,號啕大哭。許多在場的民工也一個個淚流滿面……三天後,合田縣委、縣政府和13萬合田民工在合田水利工地上,在尚德全為之獻出了生命的大漠河畔,為這個犯過獵誤的前縣委書記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平川市委副書記兼水利工程總指揮陳忠陽和平川市委書記吳明雄全到了場。

尚德全三歲的女兒尚好在追悼大會開始前沒有哭,因為誰也沒告訴她爸爸死了。看著躺在青柏、絹花叢中的父親,尚好還讓叔叔、伯伯們不要吵,說是爸爸在睡覺。尚好是在沉痛的哀樂響起來,追悼大會開始後,看到許多伯伯、爺爺落淚飲泣時才哭的。哭得糊裡糊塗。到追悼大會開完,父親的遺體要被拉去火化了,尚好才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才撲到父親的遺體上大哭不止,直嚷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陳忠陽流著淚水,顫抖的手緊緊地把尚好摟在懷裡,說:「尚好,乖孩子,以後,你就和陳爺爺一起,陳爺爺陪你玩,送你上學,好嗎?」

吳明雄扯了扯陳忠陽的衣襟說:「老陳,尚好跟你怎麼行?你一天到晚泡在工地上,咋照應這孩子?我看還是我帶走吧,我老伴去年就退下來了。」

陳忠陽說:「不,德全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是他的老領導,我對他的女兒有一份責任。」搖搖頭,又說,「德全是孤兒,小時候在山上採石頭,受了許多罪;現在,尚好又成了孤兒,我再不能讓尚好受一點罪了。」

吳明雄生氣地說:「我領養就會受罪嗎?你是尚德全的老領導,我吳明雄就不是嗎?你老陳有這份責任,我吳明雄就沒這份責任嗎?你別爭,這孩子我要定了,我不能看著她坐在你的吉普車裡整天東奔西跑。」

陳忠陽嘆了口氣說:「老吳,那咱們就共同領養吧。」吳明雄接過尚好,抱在懷裡親著說:「這事咱再商量吧。」

抱著失去了父親的尚好,市委書記吳明雄這天在平川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里,通過電台,對300公里漫長戰線上的187萬民工發表了重要講話。

吳明雄在講話中動情地說:「同志們,你們的雙手今天在創造歷史,一個看起來很難實現的理想,在本世紀里一直困擾著平川的理想,關於水的理想,正經過你們的雙手一鎬一杴地變成現實。你們付出了辛勞,付出了汗水,甚至還付出了血淚和生命的代價。你們是平川1000萬人民最傑出的代表,是平川大地養育出的最優秀的兒女。你們的汗水和血淚沒有白流,也絕不會白流,南水北來的日子就在眼前。為此,省委、市委深深感謝你們,平川1000萬人民感謝你們,缺水的城市和乾涸的土地感謝你們,我們的子孫後代也將感謝你們,歷史會記住你們在這種艱苦卓絕條件下的偉大犧牲和偉大創造……」

「權力歷來是層次分明的,在任何權力中樞,這種層次都體現得一清二楚。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只要你留心觀察,就會發現誰是這裡的主角,誰是這裡的副角,誰是副角的副角。這是無須介紹的,只要你諳熟權力秘密,就能從一張張或躊躇滿志,或媚態可掬,或戰戰兢兢的臉上把這裡的權力狀況分辨得十分清楚。」

——肖道清在日記中寫道。

「平川的主角無疑是吳明雄了,這個頗具政治頭腦的老人越來越躊躇滿志,一千萬平川人民付出血淚的代價,日益造就著老人的政治輝煌,使得老人完全忘乎所以了。最近,他竟操縱起幾乎全體市委常委,以民主生活會的形式,對我發起突然襲擊,而後,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將我一掌打入權力中樞的最下層。竟分工讓我去專管計畫生育,分管那些青年男女的生殖器官。這對我來說是絕對無法忍受的,可我忍受了,我幾乎是滿面笑容地對老人說,我要考慮一下。」

——肖道清在日記中繼續寫道。

其實,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呢?選擇無非兩種:退卻,或者戰鬥。退卻只有通過謝書記的關係調到別的市,呆在權力下層的政治冷宮裡是不明智的,我年輕的生命在這種惡意的政治冷藏中將一點點僵死。而戰鬥,就要尋找一個機會,看準一個支點,力求壓動槓桿時,能撬翻老人把持的整個權力中樞。勝利了,則留在平川,進行權力的重新分配;萬一失敗了,再退到別處另砌爐灶也不遲。我擁有的最大財富——年輕,是那個政治老人永遠不會再擁有的。

那麼,就進行戰鬥?

「我尋找的這個支點究竟在哪裡?」

——肖道清在日記中問自己。

支點終於找到了。

肖道清再也想不到,這個支點竟在他的老家大漠縣泉旺鄉,竟在一個叫於大敬的副鄉長身上。當於大敬揉著受傷的左眼,呢呢喃喃坐在他家的長沙發上述說時,肖道清很敏銳地意識到,支點就在面前,從這一刻起,戰鬥也許已經開始了。

陪同於大敬一起來的,是大漠縣委副書記王平,肖道清的老部下。

王平一坐下來,就很明確地對肖道清說:「肖書記,於鄉長不願來,是我硬把他拖來的。陳忠陽這老傢伙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被吳明雄寵成了水利工地上的法西斯!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抄起酒瓶行兇傷人。試問,平川是不是吳明雄和陳忠陽的獨立王國?究竟還有沒有黨紀國法?市委副書記傷了人是不是就可以逍遙於法律之外?」

王平要於大敬把左眼受傷的過程說給肖道清聽。

於大敬有些怕,可憐巴巴地看著肖道清說:「肖書記,我不是來向您告狀的,只算反映情況。我和陳忠陽書記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也不想怎麼陳書記。我把情況說給您聽,您知道就行了,真要是縣委劉書記處分我時,您幫我說兩句話。」

肖道清問:「縣委為啥要處分你?」

於大敬說:「鄉工程組的幾個同志整天和民工們呆在一起,生活太苦,就開了個小灶,有時也喝點酒,被陳忠陽無意撞見了,劉金萍書記又帶人查了,說我們伙食賬目不清,要我們聽候處理。」

肖道清皺著眉頭說:「你們這幫土地老爺大概又用民工的河工補貼款大吃大喝了吧?你們這老毛病,我不用問就知道。」

於大敬說:「這我不賴,我們是吃喝過幾次,王書記到工地檢查時也跟我們一起吃過兩回,是不是呀,王書記?」

王平狠狠地瞪了於大敬一眼,遂對肖道清說:「也不能算是大吃大喝,工地上有啥可吃的?哪次喝酒吃飯都沒超過四菜一湯的規定標準。就是被陳忠陽抓到的那次,於鄉長酒桌上也只不過三個菜嘛!陳忠陽就抄著酒瓶又砸又罵,還砸碎酒瓶傷了於鄉長的眼。於鄉長,你自己說嘛。」

肖道清不動聲色地道:「於鄉長,就請你把整個過程儘可能詳細地和我說說,不要誇大,也不要縮小,一定要實事求是。」

於大敬又怯了,看看王平,又看看肖道清,竟擺起了手:「算了,算了吧,陳書記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他發火也是因著咱有錯。」

王平急了:「哎呀,老於頭,我路上不就和你說了么?肖書記不是吳書記,更不是陳書記,他是咱大漠幹部的靠山,你不和肖書記說,還能去和誰說?!」

肖道清正色道:「老王,不要說什麼靠山不靠山的,我們平川市委不是梁山忠義堂!於鄉長是不是大漠幹部我不管,作為一個到目前為止還在分管紀檢和政法的市委副書記,我就知道按黨紀國法辦事!於鄉長,你說,不要怕,平川不是哪個人的天下,是共產黨的天下,誰也不能一手遮天的!」

於大敬反倒更怕了:「陳忠陽也、也是市委副書記呢,您肖書記能處理他?」

肖道清義正詞嚴地說:「陳忠陽是市委副書記又怎麼了?美國的巴頓還是四星上將呢,只因為打了一個士兵的耳光,就毀了自己的前程。資本主義國家都能做到的事,我們改革開放的社會主義國家做不到么?對這種無法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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