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作為一個有40年黨齡的老黨員,一個地方國營煤礦的黨委書記,曹心立在任何時候都力求保持一個領導者的尊嚴和權威。可這份尊嚴和權威到七月十日晚上再也保持不住了,為了八千多工人的吃飯問題,曹心立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厚著臉皮向自己平時最瞧不起的二兒子曹務成開了口,想讓曹務成的聯合公司借幾十萬元給礦上買糧,以免礦上大食堂斷炊關門。

為避免可能出現的更大難堪,曹心立沒去曹務成設在平川市內的聯合公司辦公室,也沒到礦黨委,而是把曹務成和他所謂的秘書馬好好叫到家裡談的。開談時,曹心立讓濃妝艷抹的馬好好迴避一下,曹務成卻不依,說馬好好不是外人,實際上也算曹家的媳婦,啥事都沒必要瞞她。

這讓曹心立很生氣。馬好好算曹家哪門子媳婦?曹務成明媒正娶的媳婦是袁靜,馬好好充其量算曹務成的妾。然而,今晚卻不好和曹務成較真了,人窮志短,明明知道曹務成是在向他示威,也只能眼睜眼閉,先把這口氣咽下了。

在15瓦燈泡的昏黃燈光下,做著礦黨委書記的老子吭吭嗆嗆地對著皮包公司總經理的兒子說:「務成,你知道的,咱勝利煤礦走到今天這一步,根本不是你爹的責任。這座八千多人的中型煤礦,是大躍進年代搞起來的。當時幹啥都瞎吹,只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明明沒有多少煤可采,卻硬要成立指揮部,搞大會戰。結果,煤沒采出多少,人倒留了一大堆,搞到今天,陷入了絕境。今年上半年,咱礦幾乎絕產了,8000多工人大部分只發生活費,每個職工每月60元。這點生活費咋過日子呀?我們黨委千方百計想辦法,組織轉產自救,又四處借錢,才勉強在大食堂臨時開了伙,把生活費折成飯票發給工人們,讓工人和他們的直系親屬一起吃食堂。」

曹務成這時還不知道曹心立代表礦上向他借錢的意圖,便沖著曹心立笑笑說:「這不是很好嘛,放開肚子吃飯,很有點共產主義的意思了嘛。」

曹心立苦笑著說:「務成,我沒心思和你鬥嘴、開玩笑。你先別插嘴,聽我說完好不好?昨天,總務科王科長跑來和我說,礦上連維持三天的米菜錢都沒有了,情況相當嚴重。消息一傳出去,工人情緒很不穩定,搞不好,真要到市委、市政府門前去集體上訪了。」

曹務成說:「那你找市裡呀,找郭懷秋,找我大哥呀。我大哥這副市長不是管工業么?白吃乾飯呀?!」

曹心立紅著臉解釋說:「市裡給我們的組織生產自救的擔保貸款,已是3000多萬了,銀行再不願給我們一分錢貸款了。幾個地方答應借給我們的錢也沒到位,我想來想去,只好把我們家裡的三萬多塊存款先拿出來應急,也想請你的聯合公司臨時借個10萬、20萬給礦上,就算我這當爹的求你了。」

曹務成愣住了,略一沉思,便頓著腳叫道:「爹,你開什麼玩笑呀?!咋想起來找我這不務正業的皮包公司借錢?你們堂堂一個國營煤礦,借我一個皮包公司的錢,就不嫌寒酸丟人么?」

曹心立連連嘆氣:「這些話你別再說了,就算我過去罵過你,這時候你也別和我計較了。你好歹總是礦工的兒子,總不能看著礦上8000多父老兄弟餓肚子吧?總不能看著你老爹作難吧?」

曹務成眼皮一翻:「你作什麼難?我看你是自找的。你都61了,早該退休了,還管這些爛事幹什麼?工人真要去靜坐示威,你讓他們去好了,讓郭懷秋和咱曹大市長去對付。」

曹心立忍著氣說:「務成啊,這可不行哩!我是個老黨員了,只要一天不退下來,當一天勝利煤礦的黨委書記,就得為黨負一天的責任嘛。我向市委,向你大哥保證過,有我曹心立這個礦黨委書記在,勝利煤礦的工人就不會上街。」

曹務成對馬好好擠了擠眼,笑道:「好好,你服不服?現在還就有這樣對黨忠心耿耿的布爾什維克,我老子就是一個。」

馬好好忍著笑,努力正經著說:「真是難得呢,曹總,我看,咱要真有錢就借點給曹書記吧。」

曹務成不幹,手一拍,對馬好好說:「好好,你別在這裡充好人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賬上哪還有多少錢呀?再說,咱的錢不也是高息拆借來的么?30%他們勝利煤礦敢用呀?」

曹心立有點不相信:「什麼?年息30%?這不是高利貸么?!」

馬好好點點頭,很認真地說:「40%的高利貸我們也借過呢,去年我們就借了120萬嘛。」

曹心立沒好氣地說:「真靠得住有40%的高息,我還搞什麼生產自救呀!」

曹務成道:「是嘛,當初我勸你們礦上30%把錢借給我,你不幹,還罵我騙到你頭上來了。現在你看看,你生產自救的項目哪個成功了?石英石賣不出去,瓷磚廠的瓷磚也賣不出去。」

曹心立一怔:「我們礦上的事,你咋知道得這麼清楚?」

曹務成笑了:「我是幹啥吃的?商品社會,信息不靈還行呀?都像你們國營企業這樣,賴在國家懷裡,糊裡糊塗吃大鍋飯,咱改革開放的偉大事業哪還會有希望呀?!」

曹心立說:「我看,都像你這樣四處騙,咱改革開放才沒希望呢!不管怎麼說,我們只要生產就創造了價值。你們倒來倒去,創造了什麼價值?!」

曹務成連連擺手:「咱不爭論,不爭論,這次是你老爺子找我,不是我找你老爺子,你說咋辦吧!我幫你拆借高息貸款,你用不起;這布爾什維克的責任你又要負,咋解決這難題,你發話吧。」

曹心立一時竟不知該說啥。

馬好好像是曹務成肚裡的蛔蟲,已揣摸出了曹務成的心事,便說:「曹書記,我看,你們可以在石英石和瓷磚上做點文章嘛,賠點本賣嘛,只要價錢合適,我們聯合公司可以幫你聯繫一下。」

果然,曹務成正是在打石英石和瓷磚的主意,馬好好話一落音,就接上來說:「市場經濟有市場經濟的規律呀。爹,你很清楚,讓我貼上高息借給你們10萬、20萬是不可能的。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們把手上300多噸石英石和所有瓷磚全處理給我,問題不就解決了么?」

曹心立疑疑惑惑地問:「這些石英石和瓷磚我們國營企業都賣不出去,你皮包公司就能賣出去了?」

馬好好笑了:「曹書記,和你這麼說吧,在我們聯合公司就沒有賣不出去的東西。去年我們進了一批冷凍了八年的爛黃魚,不照樣賣出去了?!我們曹總本事大著呢……」

曹務成狠狠地瞪了馬好好一眼,馬好好識趣地打住了話頭。然而,已經晚了,曹心立那根階級鬥爭的弦綳了起來,愣愣地看著曹務成問:「小子,你莫不是想騙我吧?」

曹務成說:「這是哪裡話?我先付定金後拉貨,咋能騙了你?又不是讓你付錢買我的東西。」

曹心立還是懷疑,想了想說:「那我和肖礦長商量一下,明天答覆你。」

正說到這裡,車隊隊長孫大林摸黑跑來了,氣喘吁吁地對曹心立說:「曹書記,壞了,壞了,大伙兒正在老煤場集合,十幾輛卡車都開出來了,要趁夜進平川哩。」

最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曹心立臉一下子變得蒼白,沙啞著嗓子,焦慮地問:「肖礦長知道么?」

孫大林說:「肖礦長已讓保衛科的人把三個礦門都封閉了,眼下正在老煤場做工人的工作。」

曹心立起身就走:「快去看看。」

曹務成忙說:「爹,你別去,鬧不好那些急了眼的工人會打你的!」

曹心立像沒聽見,三腳兩步出了門,去了礦上老煤場。

老煤場已是一片混亂。足有上千號人圍著十幾輛卡車和兩部破客車,等待上車往平川市內進發。最頭裡的一輛載滿人的破客車已打著了火,試探著緩緩往前開。年輕礦長肖躍進帶著礦辦公室的幾個幹部攔在車前,一邊隨著破客車的前行被迫後退著,一邊大聲勸說著什麼。

曹心立見這情形急了眼。他知道,只要這輛領頭的客車打開了通道,後面十幾輛車都會跟著衝出去的,封閉的三個礦門根本攔不住他們。而只要頭一批工人被趁夜送進城,群訪靜坐就成了事實。他這個黨委書記就失了職,就沒法向市委交待了。

沒顧得多想,曹心立便把擋在面前的人群撥開了,三腳兩步衝到破客車前,死死攔住破客車,竭盡全力吼道:「停下,都給我停下!有什麼話,你們找我這個礦黨委書記說!」

不知是車上的司機沒聽見,還是司機故意和曹心立作對,客車仍不停下,引擎轟鳴著,還在往前移動。曹心立兩手死死抓住車身,半截身子漸漸沒入了車身下。

身邊的礦長肖躍進和辦公室的一幫人都驚叫起來。

在眾人的驚叫聲中,客車終於停下了。

利用停車的機會,曹心立讓肖躍進和辦公室的同志幫忙,哆嗦著瘦小的身子,爬上了客車車頂,愣了好半天,才對工人們說了第一句話:「同志們,我們是產業工人,是國家的領導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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