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獄 第三章

到底年歲大了,精力不濟,在鐵甲汽車裡顛了一天,又把不能不處理的家事處理完,郝老將軍疲憊不堪連晚飯吃得都沒滋沒味。吃晚飯時氣氛仍是壓抑,郝老將軍因著累,不想多說話;妻妾兒女們因著怕,不敢多說話,便都默默吃。郝老將軍放下筷子時,沒吃完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

然而,放下筷子時,郝老將軍的自信心卻恢複了。看著滿堂順從的妻妾兒女,覺著自己仍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不論在家裡,還是在外面。舉足輕重的人物責任大,總要受累——總要。郝老將軍這麼一想,臉上便有了笑模樣,極是和氣地要廚房額外再加兩個菜,讓妻妾兒女們繼續慢慢吃,自己托著大煙斗先退下了。

郝柯氏追到外面的迴廊問:「老爺今晚在哪歇?」

郝老將軍說:「在十太太房間吧。」停了一下,又說:「她正病著,怪讓人心疼的。」

郝柯氏抱怨道:「我不是給你說過了么?她的病是裝的,你還這麼寵她。再寵下去只怕她也會變成秀娟的!」

郝老將軍沒做聲,只默默抽煙。

郝柯氏又問:「電話機要挪到十太太房裡去么?」

郝老將軍點點頭說:「你別忙了,就讓章副官長派人去辦。」

郝柯氏沒再說什麼,轉身又進了飯堂,去吃郝老將軍賞賜的加菜。

郝老將軍順著迴廊,走到了二進院里。

是一個很好的夜晚,星光滿天,閃閃爍爍;月亮大而圓,周圍有好看的月暈。星月輝映下的院落很亮,四處白生生的,不大像夜晚,倒像個天光即白的黎明。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得清——只是沒啥好看的,原來滿院子的花木,如今大都枯的枯了,死的死了,月光映著的竟是滿目凄涼,一片敗相。

郝老將軍因此便有了氣,認定六太太秀娟是死有餘辜的。根據他給妻妾們的分工,管花木的正是六太太秀娟,這破貨只知和那關麻子亂搞,正事都不幹了。尤為可恨的是,還賤到了極點,這麼多好男人不搞,專和拉車的關麻子搞,有意丟他的臉,他不把她斃了真沒道理。

信步走著,又想到,這麼好的月夜,郝寶川的安國軍該不會發起夜襲吧?還有反叛的新二師,會不會蠢動呢?劉安傑嘴上說得好聽,不忍戰火蔓延,禍及百姓,實際想的怕是另立旗號吧?五年前是郝寶川鬧獨立,四年前是呂定邦鬧獨立,眼下又輪到了劉安傑,他的勢力地盤就這麼一點點給鬧沒了。

現在想想,今日的局面全是因著搞聯省自治搞壞的。他要搞聯省自治,鄰省的王督軍不想搞聯省自治,他就以正義的名義向王督軍開了戰,和自己的侄子郝寶川兵分兩路,帶著十萬人馬南下、東上。試圖打敗了王督軍,留郝寶川在鄰省主持軍政,自己做兩省的太上皇。不料,仗打得艱巨,郝寶川取代王督軍毫無指望,加上王督軍又從中挑唆,給郝寶川助餉,郝寶川就反了。也是像今日的劉安傑一樣,先發了和平通電,後就急速回兵,佔了江北四城十二縣,逼他下野。呂定邦當時在郝寶川手下當三旅旅長,擁護他繼續為督,他就升了呂定邦一個師長,還給呂定邦發槍放餉,指望呂定邦能和他合作,夾擊郝寶川。又不料,呂定邦一俟羽毛豐滿,也玩起了和平的花招,佔地為王,再不買他的賬了……

如今,省境內已無法統一了,江南,他老郝自任了一個督軍;江北,郝寶川自封了一個督辦;呂定邦和劉安傑又自說自話,局面實是複雜。比處理妻妾兒女的事又不知複雜了多少倍。再硬打下去顯然不行——不是因為經年不息地硬打,局面也不至於糟到這一步。

看來——看來他回來是對的,至少可以給外面一個印象,他老郝也不想打下去了,至少是目前不想打下去了。他不打,誰還會打呢?郝寶川背後壓著呂定邦的一個獨立師,不敢妄動;劉安傑更不敢,這狗東西目前畢竟還打著他定國軍的旗號……

心放定了,郝老將軍開始漫步向四進院南如琳的寢房走,邊走邊琢磨,該咋著利用這些被迫接受的和平,在江北造出新的戰端。郝寶川、呂定邦,加上現在的劉安傑,三支叛逆的力量都在江北,不打一場惡仗是沒道理的。他得促使他們早打,只要他們一打,他統一的機會就來了。

也是巧,正這麼想著,章副官長引著他的參謀長老孫過來了。

老孫過來就說:「郝督軍,據可靠情報,郝寶川和呂定邦的代表現在就在咱同仁里劉安傑的公館裡,可能是和劉安傑謀劃啥。警備王司令問抓不抓。」

郝老將軍很吃驚,「這麼快,他們就聚到一起了?」

老孫說:「他們怕是早就串通好了。」

郝老將軍問:「他們可知道我在這裡?」

章副官長道:「知道的,他們還知道你剛把六太太和關麻子斃了。在同仁里啥事都瞞不住……」

郝老將軍揮揮手說:「我不想瞞,我斃我的姨太太,誰管得著?我只是想,他們的膽子咋就這麼大?」

老孫嘀咕道:「所以才問你抓不抓。」

郝老將軍想了想,終於搖起了頭,「不抓,還是不抓。往日訂下的協定不能壞在我手上。再說了,就是抓了也不好辦,江北會鬧翻天的!」

章副官長說:「這麼放縱他們,他們會更狂的。劉公館咱的眼線方才還傳話過來,說是小郝的代表一直在挑唆劉安傑和你作對,罵你老不中用,手裡的槍只能對付姨太太了。」

郝老將軍問:「真就這麼說了?」

章副官長點了點頭。

郝老將軍又問:「他們還說了些啥?」

章副官長道:「說你兵不多了,回來操練姨太太,大約是想讓你的姨太太去替你打仗吧?」

郝老將軍哈哈大笑起來:「好!這樣最好!今日就讓他們狂著,明日一早我就去會會劉安傑,看那劉安傑究竟是聽我這老長官的,還是聽他們的!」

老孫和章副官長還想說什麼,郝老將軍已不願聽了,揮揮手說是回去睡覺,老孫和章副官長只好告退。

進了十太太南如琳的寢房,郝老將軍見電話機已接上了,就要了個鄣歧的電話。前線一切正常,並無夜襲之類的事發生,和平是真實可靠的。郝老將軍長長舒了口氣。

郝老將軍打電話時,十太太南如琳就在面前不遠處立著,怪可人的。郝老將軍放下電話後招招手,把南如琳叫到身邊,後又拉到懷裡坐下,問:「有人說我老了,如琳,你說我可是真老了?」

南如琳說:「你不老。」

郝老將軍笑道:「你騙我。」

南如琳說:「我不騙你,你真不老……」

郝老將軍又問:「這陣子你可想我了?」

南如琳說:「想你,想你回來,也……也怕你回來……」

郝老將軍知道南如琳還記著被槍斃的秀娟,就說:「我這麼處置秀娟也是無奈。國有國法,家有家法,我不處置她,家裡不就亂了套?這與你們都無關,你別往心裡去。」

南如琳道:「我沒提秀娟,是你提的……」

郝老將軍又笑,手也戳到了南如琳的鼻尖上:「噢,我知道你怕啥了。你裝病到劉公館玩牌,我都有數。是我沒讓柯氏說的,柯氏就說我寵你。」

南如琳道:「你別信那話,我才沒出去打過牌呢,那是有人害我!打從你上次說過我以後,我是真沒再打過牌的。」

郝老將軍最不喜聽妻妾們說假話,蒼老的臉拉了下來:「打就打了,賴什麼呀?」

南如琳不做聲了。

郝老將軍想到明日要去訪劉安傑這叛逆的老部下,帶著個姨太太去會顯得更隨便,又說:「明天,就讓你正大光明去打回牌,跟我去打!」

南如琳咕嚕道:「我真是不喜打牌了……」

郝老將軍這回真火了,「我叫你打,你就得打,別給臉不要臉!」

這夜,因為南如琳無意中鬧出的彆扭,郝老將軍過得不如意,早上起來後脾氣特別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