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獄 第一章

郝老將軍是天將傍黑時突然從江北回來的,事先毫無風聲。

最先發現郝老將軍回來的是十姨太南如琳。南如琳這日在同仁里十三號劉公館打牌,打了整整一天,手氣總不好,十二圈下來已輸了百十塊,便例外地加了四圈,直打到囊中羞澀,又欠下劉師長二太太十五塊錢,才認了晦氣,摸捏著酸痛的腰背回去了。出了劉公館的大門沒多遠,南如琳便聽得身後一陣汽車喇叭的聒噪,頗不經意地回首一看,卻嚇了一跳。不是一輛車,竟是好多輛,軋得同仁里衙門的士敏土路道上塵土飛揚。打頭的是輛黑卧車,很舊,車頭被撞過,南如琳認識,那是章副官長慣常坐的車。後面的車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郝老將軍的鐵甲汽車,車兩邊踏板上必定還站著手提盒子槍的衛兵。

這一來便很慌,心怦怦亂跳,渾身上下綿得很,再不敢想劉公館的那桌牌局,滿腦子只一個念頭,快快從後門溜回家。可腿偏不聽使喚,好像稍一挪動就會跌倒,南如琳只好先背過身,面牆站定了。

汽車喇叭聲摻和著引擎的轟鳴在身後響,由遠及近,驚雷一般。天黑得尚不徹底,西方的天際還是桔紅色的,有淡淡的天光在街面上飄逸。南如琳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這就益發慌亂,怕被坐在車裡的郝老將軍看見,心裡已結結巴巴地去想那應答的詞句了。

這時過來兩個眉目清秀的青年,其中一個很熟悉,是同仁里四十號靜園裡的副官袁季直。袁季直偶爾也到劉公館打牌,對南如琳很友好,還借過南如琳五十塊錢。南如琳記得,借去的那五十塊錢,袁季直至今未還,不知是忘記了,還是存心想賴掉。南如琳手頭也緊,好幾次想提,可話到嘴邊終又咽了回去。

袁季直借錢不還不好,可真是很懂事的,見南如琳神情驚惶,又見著郝老將軍的鐵甲汽車正開過來,沒讓南如琳多說什麼,就拉著自己的同伴把南如琳的身子擋起了半邊。

袁季直和他的同伴站得都很近,是和南如琳面對面站著的,南如琳便感到臉上有袁季直口中呼出的熱氣在滾動,鼻翼里還鑽進了袁季直發膏的香味。袁季直的頭髮又黑又亮,向兩邊分著,很漂亮。話也說得漂亮,滿口京白——是和他的同伴說的,就像南如琳不存在一般。

郝老將軍的鐵甲車轉眼間便開到了身邊,後又從身邊隆隆過去了,袁季直這才住了口,不和那同伴說了,先沖著南如琳笑笑,又對南如琳說了句:「十太太,快回吧,郝老將軍要知道你現在還在外面就麻煩了。」

南如琳很想向袁季直說句感謝的話,可嘴一張卻變了,只淡淡道:「有啥麻煩呀,我們郝公館又不是閻王殿,我們老爺也不是閻王爺。」

袁季直眯著兩隻大眼睛,笑呵呵地瞅著南如琳挑逗說:「那好呀,十太太,你既不怕郝老將軍用家法治你,咱現在就去『新共和』聽戲,你敢么?」

袁季直很俊氣,兩眼一眯,益發顯得俊氣了,笑的時候嘴角還有倆酒窩。南如琳打心裡喜他。不是郝老將軍突然回來,她是真願和他一起聽回戲的。只是這袁季直也壞,平日里從不提這碴,今日倒拿這話來將她的軍了,因之便道:「老袁,你莫賣乖,若存心請我,就該早打招呼——我只怕你沒這個膽,更沒這份心。」

袁季直臉上的笑凝結了,嘴角抽搐了下,似乎還想再說句什麼,南如琳卻轉身走了,很鎮定,也很孤傲的樣子。

鎮定和孤傲沒保持多會兒便自動消失了。到得通往郝公館後門的白舉人巷口,南如琳先是快步疾走,後就撩起紅緞旗袍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高跟鞋的後跟把青石地面擊打得很響,引得巷內兩個日本領事館穿洋服的男人愣愣地盯著她看。南如琳也顧不得了,仍是囂張地跑,一邊跑一邊想,這時公館後門可不能關,一關就糟透了。

南如琳揣摸,郝老將軍這時候回來不是好兆頭。老頭子的定國軍和他遠房侄子郝寶川的安國軍眼下在江北鄣歧一線正僵著,卻突然回來,必是省城老營這邊出了啥事。她若是這時候被老頭子堵在門外,至少要吃上一頓家法。老頭子的家法實是厲害,有打人的皮鞭子,有勒人的麻繩,還有殺人的手槍,南如琳想想就害怕。在郝老頭子的十個妻妾中,除了正房的郝柯氏沒吃過家法,其他九個妾都是吃過的。

這便想到,六太太秀娟和九太太蕊芳恐怕要有麻煩。蕊芳和護兵隊王隊長相好,南如琳是知道的,南如琳親眼看到蕊芳在公館後花園裡和王隊長摟在一起親嘴。後來蕊芳就對南如琳好,不斷地送衣料,送一些市面上不大見得到的小玩意給南如琳。南如琳對蕊芳和王隊長的事也就裝作看不見了,有時還替蕊芳幫點小忙。秀娟的事南如琳不知道,只是聽其他太太們在私下裡傳,說是秀娟和外面一個小白臉好,似乎還商量過私奔什麼的。

如此一想,心緒定了許多。郝老頭子既不是專為她回來的,她就大可不必這般心驚肉跳了。她私自出去打牌,儘管犯了家規,卻不是大事,大不了餓一天飯,那九太太蕊芳和六太太秀娟犯了不貞的天條,被郝老頭子知道了,可要送命哩。

到得公館後門,隔著合實的鐵柵門,正瞅著護兵隊王隊長離去的背影。王隊長兩手背在後面,手上提著一串鑰匙。南如琳對著王隊長的背輕輕地哎了聲,想喊王隊長開門,可看看自己的旗袍還撩著,就彎下腰先把旗袍扯整齊了,後又定了定神,才喊了王隊長。

王隊長聽得南如琳的呼喚,迴轉身過來了,麻利地開了門,把南如琳放了進來,討好說:「十太太,你來得真是巧,你們老當家的剛進門。」

南如琳隨便問了句:「江北不是正打著么?老頭子咋就回來了?」

王隊長說:「聽講打得不好,老頭子的新二師倒戈了,師長劉安傑自說自話通電全省,宣布停戰,老頭子的仗打不下去了。」

南如琳向寢室所在的第四進院里走著,又問了句:「那就回來了?」

王隊長說:「可不就回來了。聽說劉安傑這會兒也到了省城,老頭子興許要和劉安傑做筆交易的——哎,十太太,你今兒個不是在劉公館打牌么?就沒聽說點啥?」

南如琳道:「我們婦道人家哪管這些事。」

王隊長還是問:「你在劉公館就沒見到劉師長么?」

南如琳搖搖頭,「沒見到。」

王隊長自語道:「那必是在郝寶川的靜園了。劉師長這回倒戈定和小郝有關,沒準就是小郝挑唆的……」

這時已走到四進院子的花牆前了,南如琳不願再和王隊長啰嗦了,怕王隊長和蕊芳的那份腥氣沾到自己身上。剛巧,這時又在花牆那邊看到個人影閃了下,南如琳就更不敢和王隊長啰嗦,努努嘴讓王隊長走開,自己三腳兩步進了四進院子的月亮門。

花牆那邊的人卻是九太太蕊芳。

蕊芳一見南如琳,便疾疾地走過來,扯著南如琳的手說:「好我個妹妹,你可算回來了!咱闔家老小都等著見老當家的,里外就差你和秀娟。秀娟活該倒霉,我管不了,妹妹你我卻是要管的,我就來找你了,怕你被關在門外。」

南如琳問:「郝柯氏可知道我不在?」

蕊芳說:「咋不知道?知道的,我給擋了,說你正病著呢,不是連晌午飯都沒吃么?老妖婆像沒起疑,只說老頭子回來了,叫你去見。」

一邊說著,蕊芳一邊還給南如琳整著額前被風吹散的亂髮。

南如琳聽說秀娟也沒回來,就替秀娟擔起心來,說:「秀娟該不會出事吧?聽說老頭子在江北吃了憋,正在氣頭上,要是發現秀娟這時還在外面野著,還不知咋著整治她呢!」

蕊芳道:「咱不替她操心,她就是吃了家法也是活該,咱快到前院廳堂去見老頭子吧!」

走在路上,蕊芳又說:「老頭子火氣是挺大,像吃了槍葯似的,郝柯氏那老妖婆也陰著臉,咱們說話可得小心了。」

南如琳悄悄貼著蕊芳的耳根說了句:「九姐,你放心,你和咱王隊長的事我咋著也不會說漏嘴。」

蕊芳也回報道:「你到劉公館玩牌的事,我也是決不會說的。」

南如琳覺著屈,想說,我的事和你的事不同,可話到嘴邊終沒說出口,心想,也許日後袁季直真會請她去聽戲,她或許也要用著蕊芳的,如此一來,就和蕊芳扯平了——當然,眼下還沒扯平。

蕊芳大約是猜到了南如琳的心事,像是無意地問了句:「又輸錢了吧?」

南如琳點點頭:「手氣總不見好,這月月規全輸光了……」

蕊芳稍一躊躇便道:「我再借點給你。」

這倒讓南如琳不好意思了:「我上月借你的一百還沒還呢!」

蕊芳笑道:「贏了一齊還我就是。」

南如琳怪沒信心地說:「要……要是再輸呢?」

蕊芳道:「那我也不能逼你上吊嘛——咱們誰跟誰呀!」

這麼嘀嘀咕咕說著,二人順著公館院內的石板路到了頭進院子。頭進院子的廳堂門關著,門前空落落的,一個人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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