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國殤 第十五章

漸漸白亮起來的天光夾雜著濕漉漉的霧氣,從沒掩嚴的門縫裡,從屋檐的破洞下滲進了大廟,廟裡殘油將盡的燈火顯得黯然無色了。光和霧根本無法分辨,白生生,一片片,在污濁的空氣中鼓盪,殘留在廟內的夜的陰影,一點點悄然遁去。拉開廟門一看,東方的日頭也被大霧吞噬了,四周白茫茫一片,彷彿一夜之間連那莽莽群山也化作霧氣升騰在天地間了。

好一場大霧!楊皖育站在被露水打濕的石台上,悲哀地想,看來天意就是如此了,老天爺也在幫助白雲森。白雲森決定今天休整,山裡山外便起了一場大霧,日本人的飛機要想發現隱匿在霧中的新22軍更難了。決定未來的會議將在一片迷濛之中舉行,他自己也化作了這霧中的一團。他不開口講話,311師的部屬們就不會行動,而他若是奮起抗爭,這迷濛之中就會響起廝殺的槍聲。白雲森是做了準備的,他只能沉默,只能用沉默的白霧遮掩住一個個猙獰的面孔。然而,只要活下去,機會總還有。這一次是白雲森,下一次必定會是楊皖育。一場搏殺的勝負,決定不了一切天地的歸屬,既然天意決定白雲森屬於今天,那麼,他就選擇明天吧!

為了明天,他不能不提防周浩可能採取的行動。吃過早飯,他和白雲森商量了一下,派周浩帶手槍營二連的弟兄沿通往趙圩子的山路去尋找收容隊。

白雲森對這安排很滿意。

九點多鐘,營以上的軍官大部到齊了,大廟裡滾動著一片人頭。《新新日報》的女記者傅薇也被攙來了,手裡還拿著小本本和筆,似乎要記點什麼。他起先很驚詫,繼而便明白了:這是白雲森又一精心安排。白雲森顯然不僅僅想在軍界搞臭叔叔,也要在父老鄉親面前搞臭他。在陵城,白雲森一口答應帶上這個女記者,只怕就包藏著禍心。

大多數與會的軍官並不知道馬上要開的是什麼會。他們一個個輕鬆自在,大大咧咧,彼此開著玩笑,罵著粗話。不少人抽著煙,廟堂里像著了火。

大門外是十幾個手槍營的衛兵,防備並不嚴密,與會者的佩槍也沒繳,這是和陵城的小白樓軍事會議不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白雲森對會議的成功胸有成竹。

快九點半的時候,白雲森宣布開會,他把兩隻手舉起來,笑呵呵向下壓了壓,叫與會者們都找個地方坐下來。廟堂里沒有幾把椅子,大伙兒便三個一夥,五個一堆,席地而坐。那女記者,白雲森倒是特別的照顧,他自己不坐,倒把一把椅子給了她。

他坐在白雲森旁邊,身體正對著大門,白雲森的面孔看不到,白雲森的話語卻字字句句聽得真切。

「弟兄們,憑著你們的勇氣,憑著你們不怕死的精神頭兒,咱新22軍從陵城墳坑裡突圍出來了!為此,我和楊副師長向你們致敬!」

白雲森兩腿一併,把手舉到了額前。

他也只好站起來,向弟兄們行禮。

「有你們,就有了咱新22軍。不要看咱今個兒只有兩千多號人,咱們的軍旗還在嘛,咱們的番號還在嘛,咱們還可以招兵買馬,完全建制,還會有一萬五的兵員!」

響起了一片掌聲。

「勝敗乃兵家常事,勝,不能驕;敗一,不能餒,更不能降!今日,本師長要向眾位揭穿一個事實:在陵城,在我新22軍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在民族需要我們握槍戰鬥的時候,有一個身居高位的將軍,竟下令讓我們投降!」

白雲森果真不凡,竟如此誠懇自然地把緊閉的天窗一下子捅亮了。廟堂里靜了一陣子,繼而,嗡嗡吟吟的議論聲響了起來。白雲森叉腰立著,並不去制止。

484旅的一個副旅長跳起來喊:「這個將軍是誰,是不是長官部的混蛋?咱們過了黃河,就宰了這個龜孫!」

「對,宰了這個王八蛋!」

「宰了他!」

「宰了他!」

可怕的仇恨情緒被煽惑起來了。他仰起頭,冷眼瞥了瞥白雲森,一下子捕捉了白雲森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得意,儘管這得意一閃即逝。

白雲森又舉起了手,向下壓了壓:「諸位,這個將軍不在長官部,就在咱們新22軍!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我是一個,楊副師長是一個。我們昨晚商量了一下,覺著真相必須公布。我說出來,諸位不要吃驚。這個下令投降的將軍就是我們的軍長楊夢征。」

簡直像一鍋沸油里澆了瓢水,會場亂了套。交頭接耳的議論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喧叫,311師的楊參謀長和幾個軍官從東牆角的一團中站了出來,怒目責問:「白師長,你說清楚,軍長會下這混賬命令么?」

「你不說命令是畢元奇、許洪寶偽造的么?」

「你他媽的安的什麼心?」

「說!不說清楚,老子和你沒完!」

楊參謀長已拔出了槍。那些聚在楊參謀長身邊的反叛者們也紛紛拔槍。

情況不妙,白雲森的親信、312師的劉參謀長率著十幾個效忠白雲森的軍官們,衝到香案前,把他和白雲森團團圍住了。

情勢一下子很難判斷,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白雲森的話,有多少人懷疑白雲森的話;更鬧不清究竟是過世的軍長叔叔的影響大,還是白雲森的魔力大。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新22軍確有相當一批軍官和周浩一樣是容不得任何人污辱他們的軍長的。

他既驚喜,又害怕。

白雲森大約也怕了,他故作鎮靜地站在那裡,搭在腰間槍套上的手微微抖顫,似乎還沒拿定拔不拔槍的主意。他緊抿的嘴角抽顫得厲害,他從白雲森腋下斜望過去,能看到他泛白的嘴唇灰鵝似地動。

心中驟然掠過一線希望,或許今天並不屬於白雲森,而屬於他?或許他過高地估計了白雲森的力量和影響?

會議已經開炸了,那就只好讓它炸掉了!反正應該承擔罪責的不是他楊皖育。直到現在,他還沒說一句話呢!白雲森無可選擇了,他卻有從容的選擇餘地。如若白雲森控制了局勢,他可以選擇白雲森,倘或另外的力量壓垮了白雲森,他自然是那股力量的領袖。

真後悔,會場上少了周浩……

沒料到,偏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那個女記者清亮的嗓音響了起來。他看到那女人站到椅子上,揮起了白哲而纖弱的手臂:「弟兄們,住手!放下槍!都放下槍!你們都是抗日軍人,都是咱陵城子弟,你們的槍口怎麼能對著自家弟兄呢?你們有什麼話不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我……我代表陵城父老鄉親們求你們了,你們都放下槍吧!放下槍吧!我求你們了,求你們了……」

沒想到,一個女人的話語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一隻只握槍的手在粗魯的咒罵聲中縮回去了。他真失望,真想把那個臭女人從椅子上揪下來揍一頓。媽的,這婊子,一口一個陵城,一口一個父老鄉親,硬把弟兄們的心叫軟了。

白雲森抓住了這有利的時機,率先取出槍摔到香案上:「傅小姐說得對,和自家兄弟講話是不能用槍的!今日這個會,不是小白樓的會,用不著槍,弟兄們若是還願意聽我白雲森把話講完,就把槍都交了吧!不交,這會就甭開了!312師的弟兄們先來交!」

312師的軍官們把槍交了,楊參謀長和311師的人們也一個個把槍交了,衛兵們把槍全提到了廟堂對面。

那女記者站在椅子上哭了,一連聲地說:「謝謝!謝謝你們!陵城的父老鄉親謝謝你們!」

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別過了臉。

會議繼續進行。

白雲森重新恢複了信心,手扶著香案,接著說:「我說楊夢征下令投降,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剛才說了,楊副師長知道內情,你們當中參加過小白樓會議的旅團長們也清楚,沒有楊副師長和我,新22軍今日就是汪逆的和平建國軍了!諸位不明內情,我不怪罪,可若是知道了楊夢征通敵,還要和他站在一道,那就該與通敵者同罪了!諸位請看,這就是楊夢征通敵的確證!這是他親手擬就的投降命令!」

白雲森從口袋裡掏出了命令,攤開撫平,冷酷無情地展示著。幾十雙眼睛盯到紙片上。

「諸位可以傳著看看,我們可以擁戴一個抗日的軍長,卻不能為一個叛變的將軍火併流血!」

話剛落音,311師的一個麻臉團長沖了上來:「我看看!」

白雲森把命令給了他,不料,那麻臉團長根本沒看,三下兩下把命令撕了,邊撕邊罵:「姓白的,你狗日的真不是玩意!說軍長殉國的是你,說他通敵的還是你,你狗日的想蒙咱爺們,沒門,沒門!爺們……」

白雲森氣瘋了,本能地去摸槍,手插到腰間才發現,槍已交了出去。他把摸槍的手抬了起來,對門外的衛兵喝道:「來人,給我把這個混蛋抓起來!」

衝進來幾個衛兵,把麻臉團長扭住了!麻臉團長大罵:「婊子養的白雲森!弟兄們不會信你的話的!你狗日的去當漢奸,軍長也不會去當漢奸!你……你……你今日不殺了老子,老子就得和你算清這個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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