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夜已深。

蘇振海毫無倦意,目光灼灼。蕭邦感到這位老人的精力,恐怕遠在自己之上。

「今夜聽蘇老船長縱論海事風雲,剖析海難原因,真讓蕭邦佩服不已。」蕭邦將雙手平放在桌上,微笑著說,「但不知蘇老船長還有什麼交代?也就是說,下一步除了注意張連勤外,我還該做些什麼?」

「蕭兄弟客氣了。」蘇振海說,「蕭兄弟決非平凡之輩,既然調查這起海難,想必自有主張,我老頭子只不過將我所知道的一些原委告訴你罷了。其實,我倒很想知道蕭兄弟下一步將如何進行?是不是要繼續查找必要的證據?」

「證據固然重要,」蕭邦此時也變得精神抖擻,「但摸清事情的源頭,恐怕更為重要。這起驚天動地的海難,看似迷霧重重,實際上可能就只有那麼幾個主因。而主因,無非是禍從心起。現在,我們如果一點一點去搜集證據,恐怕難以奏效。而對相關人等的研究分析,可能更實際一些。」

「相關人等?」蘇振海的眼神閃了一下,「蕭兄弟指的相關人等,不知包括哪些人?」

「我想分為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管理方面的人,譬如您、張連勤、葉雁痕、蘇浚航、王建勛等;第二個層面,是直接阻止調查這起海難的人,譬如孟中華、馬紅軍、孟欣等;第三個層面,就是情況不明的人,譬如靳副局長、王嘯岩、蘇錦帆、林海若、李海星和我。」

蘇振海微微一怔,說道:「難道這裡面所有的人,都與海難有關?」

「我想多少都有點關係吧。」蕭邦微微一笑,「否則,大家為何都那麼關心這起海難?」

「你這麼一說,還真有些道理。」蘇振海點了點頭,「不過,你說的第三個層面的人,為何叫『不明情況』?恕老頭子愚鈍,沒聽明白。」

「所謂不明情況,就是這些人到底欲意何為,不是很清楚。當然,也包括我。我自然知道我要幹什麼,但凡是盯上我的人,恐怕都不太明白:一個遠道而來的人,為何要拼了老命查這起案子?再說靳副局長,他本是主管這起案子的,在兩年前他等於已交差。可當這起案子沉渣泛起之後,他一直盯得很緊,似乎別有用心。其餘的幾個人,當前的表現都比較模糊,但顯然各自都有其目的。」

「哦?」蘇振海似乎來了興緻,「那麼,蕭兄弟是說,『12·21』海難的罪魁禍首,一定在你所列的這三個層面的人之內?」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的行為。」蕭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蕭邦認為,蘇老船長所說的『災難在人的內心』一句,直指要害,可謂經典。一個人的行動,必然是受其內心所驅使;一個人做事,其動機無非是為情、為利、為權,極個別的人是為了信仰。而事實上,如果沒有情、權、利、信仰做牽引,人的行為動力恐怕就變得消極,或是看破紅塵,或是得過且過,進入無為狀態,自然不會生出事端。那麼,究竟是什麼導致了這起海難的發生?我想來想去,恐怕跑不出這個範圍。當一個人做了某件事尤其是心中有鬼時,會不自覺地表現出種種跡象,或煽風點火,或故意掩蓋,或製造混亂,或指鹿為馬,或威逼利誘——做這些事情的人,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然而,縱觀古今中外的案件,也正是罪犯在驚慌失措、人為製造假象的過程中反而暴露了自己,犯了掩耳盜鈴的錯誤,才容易讓人識破,最終加快了破案進程。因此,我想在老船長這句『災難在人的內心』後面加一句話,叫做『罪惡的靈魂必將萬劫不復』!」

蘇振海渾身一震。但他卻拍了兩下掌,大聲說:「蕭兄弟妙論!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沒想到我蘇振海快進墳墓了,還能聽到如此深刻的人性洞察,哈哈,真是讓我豁然開朗啊!」

「蘇老船長謬讚了。」蕭邦說,「您剛才問我,是不是這起海難事故的製造者就在上述這些人之內,我不能肯定回答,但一定與這些人有關。這三個層面的人,相當複雜,有隱忍不發的,有堅持正義的,有借題發揮的,有渾水摸魚的,有嫁禍於人的,各有各的用心,各自都在演自己的戲,而且演得相當精彩。當然,也包括我自己。」

「請蕭兄弟直言,我老頭子在這裡頭是個什麼角色?」蘇振海又笑了,「我看,我也就是個配角,弄不好還是個跑龍套的。」

「蘇老船長真會開玩笑,」蕭邦淡淡一笑,「您是著名航海家,德高望重,自然是堅持正義和真理的。如果這真的是一部戲,那麼您至少也是一位重量級的特邀演員,為樹立這部戲的正面形象起了關鍵作用。」

「哈哈,」蘇振海大笑起來,「與蕭兄弟聊天,真是平生一大快事!只可惜,我腿腳不方便,不然陪你一醉方休。」

「謝謝蘇老船長。」蕭邦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夜深了,我怕影響您休息呢。」

「哦,你看我這人,一興奮起來,忘了蕭兄弟經過旅途勞頓,應該休息了。」蘇振海露出了慈愛長者的表情,「這樣吧,今天太晚了,就在寒舍住下。明天,我安排司機陪你逛逛青島。工作和休息,都得兼顧到嘛。」

「謝謝。」蕭邦說,「今晚我收穫頗多,我想明天一早就回大港,繼續進行調查。如果那邊有什麼新的情況,我會及時向您反饋。」

蘇振海猶豫了一下,便道:「說實話,我非常捨不得你。對你,我真是相見恨晚啊。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

「什麼事?」蕭邦問。

「聽說,我們家雁痕很喜歡你。」蘇振海似乎早就想好了說詞,不待蕭邦回答,繼續說,「自從我們家浚航在海難中失蹤以後,雁痕就是一個人過,又有那麼繁重的工作,很孤單,她又不會照顧自己。你也知道,雁痕是故人之女,我一直把她當做親生女兒看待。浚航失蹤了兩年,估計已無生還可能。我想,你離了婚,也是一個人過。恕我直言,你們在感情上都有過挫折,不妨汲取經驗,重新組織家庭。當然,我只是建議,或許蕭先生另有意中人也說不定。或者,你要是不願意,請直說。我們都是男人嘛,不必像女子一樣含蓄。」

蕭邦迎接著蘇振海慈父般的目光,靜靜地聽完。這當兒,他突然感到一種眩暈。他想起了辭世的父親,想起了他的老首長——劉素筠的父親。在這種慈愛的目光中,蕭邦感到自己是一棵草,在久歷乾涸後迎來了陽光和雨露。

「謝謝!」蕭邦真誠地說,「我非常感謝蘇老船長的美意,但目前談這些,恐怕為時尚早。我看,等『12·21』海難調查結束後,再談這件事吧。」

他並沒有拒絕蘇振海。

「好!」蘇振海想站起來,但當他的手扶在輪椅上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腿不方便。他伸出手,使勁握住蕭邦的手,聲音有些微顫,「我這樣考慮,只為我太喜歡你了,我希望你成為蘇氏家族的一員。因為,蘇家需要男人,尤其像你這樣的男人!」

這句話說得懇切,蕭邦不由得心念一動。做葉雁痕的丈夫,對他的前程有什麼影響,恐怕連傻子都知道。

靳峰目光冷峻,在扔了一地煙頭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他入城已多年,其他方面改造得都很好,只剩下亂扔煙頭這個農民習性了。田局長每次進他的辦公室前,都要提醒他打開窗戶,否則這個煙霧瀰漫的房間會把人嗆暈。

他掏出手機,撥蕭邦的電話。還是關機。看來,蕭邦與蘇老頭的淡話,還沒有結束。

他不由得想起,在蕭邦與林海若離開大港前,他們間的一次對話:

靳:你認為我是一個好警察嗎?

蕭:不好說。但至少可以肯定,你不是一個單純的警察。

靳:怎麼解釋?

蕭:不需要解釋。單純的人,幹不了警察,也干不好。

靳:想聽聽我對你的印象和評價嗎?

蕭:不想。

靳:為什麼?

蕭:評價這東西很害人。我只堅持做我認為應該做的,別人的褒貶,容易影響自己認識一個真實的自我。

靳:人們不是常說要虛心接受批評,謙虛接受誇獎嗎?

蕭:只有真正不自信的人,才需要在他人那裡尋找安慰。

靳:你很自信?

蕭:是自負。

靳:自負好像是人生大忌。

蕭:但自負的人,通常都會將一些細節考慮周全,以事實證明自己有這個能力。

靳:此去青島,有什麼想法?

蕭:聽。

靳:不看?

蕭:聽比看管用。場景、表情可以偽裝,但真實的心聲和虛假的言辭,可以通過聲音震蕩空氣的程度,直接感知表述人的心情,從而判斷其內心世界,這是從聲音震蕩氣流的變化來捕捉的;第二,可以從句式、順序、語調等聽出對方的思路,從而判斷其表達的目的;其三,以邏輯推理來判斷談話者表述內容的真偽。大凡喜歡說話或口才好的人,都會有很多漏洞,而一些細微的漏洞,往往就是最有價值的信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