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這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四面用實木書架圍著,中間放了一張差不多有乒乓球案子大小的無屜書桌,桌上只放了一部奇大的電話。蕭邦在書桌前坐下來,感覺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小型圖書館中。

林海若端上茶,輕輕地關上門,出去了。蕭邦自然知道,蘇老爺子似乎有重要的話要與他單獨談。

顯然,蘇振海並不是一個啰唆的人。蕭邦注意到,自從自己走進蘇家的客廳,看到陳毅的《滿江紅》後,蘇振海三言兩語,就直奔主題。但他只提到蘇浚航並不是他的養子,而是他的親生兒子後,馬上就住了嘴,安排林海若擺晚飯,還喝了一點張裕干紅。席間,蘇振海隻字不提有關海難的事,而是閑聊些天氣、時事之類。

現在,蘇振海就端坐在輪椅上,似乎陷入了沉思。蕭邦打破了這種沉默:「蘇老船長,剛才我們談到印尼接僑的事,我就想到在1998年,印尼又發生大規模的排華事件,大批華人遭到迫害。要說,全球都有華人,為什麼印尼頻繁發生這種事件呢?」

「這是有其歷史根源的。」蘇振海似乎從遼遠的回憶中回過神來,「說到底,是中國在明清兩朝放棄制海權所帶來的後遺症。明成祖時期,鄭和七下西洋,中國人了解了一些外面的世界。每逢政局動蕩或戰亂,就有不少沿海的中國人陸續到他國避禍謀生,他們也就是較早的華僑。中國人生存能力強,能吃苦,擅經商,因此在印尼,就有不少兩廣、山東一帶的人移民過去了。而在中國閉關鎖國時,葡萄牙、荷蘭相繼侵佔印尼群島,是造成印尼華人悲慘處境的遠因。而近因,則是荷蘭、日本兩國在印尼進行了長達百年的殘暴統治,尤其對華人十分歧視。印尼在1945年建國後,長期處於政治動蕩中,右派軍人集團仇視和憎恨華人。每逢政治動亂,華人都要遭殃,燒殺搶掠強姦,無所不為。1960年,印尼發生了歷史上最大的排華事件,中國政府決定將難僑接回國內,於是就有了新中國第一艘遠洋船『光華』輪。」

「中國曾是航海大國,據說鄭和時代的船隊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為何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才有遠洋船?」蕭邦不解地問。

蘇振海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鄭和時代,是為了彰顯國威,本著和平友好,才建造了規模浩大的船隊。但明成祖死後,船隊就解散了,至今,那種寶船的建造技術,仍然是個謎。在清代,由於清政府禁止海運,中國的造船技術萎縮。晚清時期,李鴻章斥巨資買船,建立了北洋水師,然而只是船隊規模上去了,對航海、造船技術甚至船隊的維護都非常落後,懂海戰的軍人更是寥寥無幾,老慈禧又把軍費挪用去修園子了,所以讓日本人打得全軍覆沒。到了民國時期,中國的船隊有所發展,但國民黨去台灣時,將能用的船舶幾乎都帶走了,不能用的,也都炸沉。新中國成立時,中國的航海幾乎是一片空白,再加上聯合國通過決議案,禁止我國船隊在世界航行,美國第七艦隊又長期封鎖台灣海峽,根本出不去。後來沒有辦法,才與波蘭、捷克兩國成立了合資公司,即『中波公司』和『中捷公司』,以他們的名義開始遠洋運輸,但我們沒有自己的船。在1960年印尼反華事件發生後,中央政府認識到中國沒有自己的船隊,對經濟發展是個瓶頸,才決定買船去接難僑,開展遠洋事業。剛才所說的這艘『光華』輪,原名『瑪麗雅娜』號,1930年由英國貝爾法斯特船廠建造,8944載重噸,653個客位,是條老舊船,都快退役了。當時,周總理親自批了26萬英磅,派人從希臘的船公司買回來,這在『三年困難時期』,是極為罕見的。買回來的這條船,經過修理、改裝後更名為『光華』輪,意為『光我中華』。1961年4月27日,也就是中國遠洋運輸公司成立那天,『光華』輪從廣州黃埔港起航,前往雅加達接僑。我清楚記得,『光華輪』首航時,全船共189人,船長是陳宏澤,政委是袁業盛,輪機長戴金根。而我,當時只是一名普通船員。」

蕭邦沉默了。雖然,他急切地想知道蘇浚航的事,但當蘇振海簡要地講述了這段歷史的前因後果時,他的心頭陡然湧起一種悲愴。歷史已成過去,不可更改,但慘痛的教訓,實在讓每一個中國人都無法釋懷。

為了轉移這種沉重,蕭邦問蘇振海:「蘇老船長是學航海的嗎?」

「我哪是學航海的呀。」蘇振海微微一笑,「當時的船員中,很少有懂航海的。那時,我在青島的一家德國船公司當船員,知道了印尼排華事件後,辭職參與了修理『光華』輪的工作,接著便自告奮勇要去當船員。沒想到這一干,就是幾十年,也與航海結下了不解之緣。」

「蘇老船長一直在這條船上工作嗎?」蕭邦問。

「『光華』輪首次到達雅加達,是5月3日。當時我國駐印尼大使黃鎮接見了我們,並安排我們在大使館吃飯。第一航次,在雅加達接僑577人,於5月17日順利抵達黃埔港。第二、三航次去了棉蘭,每航次接僑五六百人,回程港是廣東湛江。難僑中,有很多是種橡膠的技術工人,回國後就到海南島安家,發展橡膠事業。後兩個航次去其他港口,整個印尼接僑工作至1961年10月17日結束,共分5次,接回僑胞兩千多人。每航次接僑的港口、人數等,是由中僑委和中國駐印尼大使館、領事館安排的。」

「難為蘇老船長記得那麼清楚,蕭邦十分佩服。」說這句話時,蕭邦是帶著敬意的。

「唉,其實我並不是一個記性很好的人,但這件事,烙印很深,是無法忘記的。」蘇振海略一沉吟,抬頭看了一眼蕭邦,終於說,「其實我主動報名參加『光華』輪接僑,除了愛國熱情,還是有私心的。說來話長啊,簡單地說,就是為了浚航他娘……」

蕭邦一驚。終於說到正題上了……他將身子向前傾了傾,小聲地問:「您是說,蘇浚航先生的母親,也是難僑?」

蘇振海將輪椅一轉,把目光投向黑沉沉的窗外,開始講述:「這都是我年輕時犯下的罪孽……浚航的生母,也是青島人,我倆可謂是青梅竹馬。她叫李淑華,比我小4歲,12歲那年跟隨父親到印尼去了。淑華的父親李聲濤先生,最初是在印尼從事橡膠加工,後來開始涉足近海運輸,有了自己的產業。1958年,李聲濤先生帶著淑華回青島省親,我和淑華闊別了14年才得以見面。當時我年屆三十,早該成家了。可是,我一直惦記著淑華,不肯娶親。我們家與李家是世交,我叫李聲濤先生做伯伯。李伯伯回國,除了探親,還要拜訪一些商家,所以就將淑華安排在我們家住下,只身前往濟南、上海和北京辦事。應該說,這一次見面,我和淑華都有了那個意思。可是,李伯伯已經將淑華許配給了印尼的張家。張家也是華僑,在印尼已有四代,是個大家族,當初李伯伯就是投靠張家而去的。等李伯伯回到青島,得知我與淑華有了感情,非常生氣。他是傳統的人,非常講究信譽,說什麼也得將女兒嫁給張家。淑華沒有辦法,臨行前便與我有了越軌之事。回印尼後,淑華就在父親的強行安排下,迅速嫁給了張家……我得知消息,悲痛欲絕,但毫無辦法。過了兩年,我從報紙上得知印尼發生了慘絕人寰的排華事件,心裡十分擔心淑華的安全,便趁著『光華』輪接僑之機,主動報名參加了這項工作。我到雅加達後,急忙通過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打聽李伯伯一家的情況。然而,當時印尼十分混亂,時間又緊,一時無法打探到消息,我只好托使館的一名翻譯幫忙打探,還給了他我的聯繫地址。第一個航程回來,『光華』輪稍事修整。這期間,我接到那名翻譯的急電,說李伯伯的莊園已被毀,東西被搶劫一空,好像一家人遷到棉蘭去了。我心下稍安。但緊接著又傳來棉蘭有更多的華僑遭到殘酷迫害的消息。『光華』輪又立即啟程去棉蘭。這次我留了個心眼,央求那名翻譯通過棉蘭領事館打探到李伯伯一家在棉蘭的地址。可是,當我們抵達棉蘭後,李伯伯和伯母已慘遭殺害,一起逃往棉蘭的張家也被衝散,淑華不知去向。我非常悲傷,一面接待紛紛逃向『光華』輪的難僑,一面向僑胞打聽淑華的下落。有一個老華僑告訴我,淑華的丈夫被活活打死,淑華帶著小孩逃跑了。我心中大痛,但也無能為力,只得托領事館的人繼續幫忙尋找。第三次去棉蘭,已是八月份了。沒想到,這次我們的船剛剛靠港,領事館的人就告知我,李淑華找到了……」

蕭邦聽得入了神。但蘇振海講到這裡,卻停了下來。蕭邦看見,他那雙很有神採的眼睛,此時竟有了淚花。

「功夫不負有心人啊。」蕭邦嘆道,「這次,是不是將李阿姨接到了?」

蘇振海臉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洪亮的嗓音變得低沉:「我是見著淑華了。可是,她……她已經不成人形了。當領事館的人將她解救出來時,她已有些痴呆了。天知道她受了什麼非人的折磨,見到我時目光獃滯,但手裡緊緊抱著一個頭部受了傷的男孩……當然,這個男孩就是浚航。淑華見到我,半天才哭出聲。我安慰她,祖國的船來接你回家,我來接你回家……淑華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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