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冷風像鞭子一樣抽過來。蕭邦用力裹了一下羽絨服,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

邵劍雄似乎沒感覺到冷。風掀起他雜亂的頭髮。那未流盡的鼻涕正凝結在他長長的鼻毛上,像被霜打過的野草,使他看上去更蒼老,更潦倒。

但他的眼神是明亮的,是那種被深深掩埋的亮,如同一塊金子在雜亂的石塊中發出孤獨的光芒。

「如果我沒有記錯,邵船長也在失蹤的名單當中。」蕭邦把煙斗放起來,將手插進衣袋裡,「據說,邵船長曾向公司老總王建勛打過電話,也曾向搜救中心尋求救助,有這事嗎?」

邵劍雄皺起了眉頭,沉吟良久,才說:「我豈止跟他們打過電話?蕭先生,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這件事,我本來就負有最大的責任,我本來就該死。這兩年來,我日夜受到良心的譴責。死,沒有什麼可怕,我會向那些死難者交代!現在我只想給你講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當然願意。」蕭邦將身體向前微傾了一下。「12·21」海難中的關鍵人物突然出現,他當然非常願意聽他所講的一切,哪怕是廢話!

邵劍雄咳嗽了一聲,將目光投向遼闊的海面,緩緩地說:「蕭先生,你戀愛過嗎?」

蕭邦一愣。這個漢子,在這麼冷的天氣里,不談正事,卻問起這樣的問題!但他畢竟是有耐心的人。「也算戀愛過吧。」他回答。

「也許,蕭先生認為我提出這個愚蠢的問題,跟我們要談的事情沒有關係。」邵劍雄呼出一口白氣,繼續說道,「我也知道,蕭先生也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有女兒,當然戀愛過。而我講的『戀愛』,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

蕭邦心底被莫名地震了一下。邵劍雄擲地有聲的話,讓他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那架葡萄,那個秀髮如水的姑娘,那動人心魂的笑……回憶,能讓沉睡的情感復甦,已冰封的血管又像解凍的溪流一樣開始唱歌……

「那是一個冬季的清晨,雪下得很大。正是周末,我要到學校外面去打零工。空曠的廣場上,雪花鋪天蓋地,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忽然,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呆了——一個女孩,一個穿著鮮紅衣服的女孩,佇立在雪地上,仰著脖子,出神地看著天空,彷彿已忘記了世間的一切。我忍不住走過去。我看見了她……她是那樣的柔弱,她的眼眸是那樣的明澈。潔白的雪花就在她漆黑的瞳仁里飄飛著,凍得通紅的臉上,正有大片的雪花滑落。

「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轉過頭,看著我,輕輕地說,你懂得雪嗎?我搖搖頭,我感覺我的臉是那麼燙。她的聲音是那樣的輕柔,好像是從九天之外飄來,我能感到我的耳膜頭一次這麼舒服地痒痒。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一個女孩子。我父母雙亡,是舅舅將我養大。在我考上大學的那一年,舅舅死了,舅媽不喜歡我,我幾乎是靠自己打零工掙的錢供自己上學。

「那個女孩輕輕地對我說:雪是有靈性的。雪花在天空飛舞,生命非常短暫,但它從長空划過的時刻,一定非常愉快。雪沒有根,從雲端降落,在地上融化,無聲地來,無聲地離去,就像一個孤獨的旅人,將自己的燦爛展現給懂它的人……

「我聽得痴了。說實在的,此前我非常討厭雪。我的家鄉在瀋陽郊區的鄉下,冬天總是下雪。每逢下雪,舅舅一家都坐在火炕上喝酒、聊天,而我,要到外面去幹活。與我相伴的,是一輛很舊很破的板車。一下雪,路面很滑,我經常是四肢並用,才能將車拉動。因此我恨下雪的鬼天氣,它讓我受夠了罪。然而,在這個大雪漫天的清晨,一個女孩賦予了雪全新的內容。她讓我覺得自己就像雪:孤獨,無聲,在風中掙扎……

「蕭先生,你當然能夠想像得出,她就是林海若。我們就那樣認識了。我們都在大港海事大學上學,她是法律系一年級的學生,而我當時正在剛剛成立的輪機系讀研究生。我比她大六歲,就把她當小妹妹看待。當她知道我的情況後,主動介紹我到藍鯨航運去打工,由此,我也見到了蘇老船長……」

「蘇老船長是個什麼樣的人?」蕭邦突然打斷了他,問。

「你是問蘇老船長?」邵劍雄眼裡露出了尊敬的神色,隨即脫口而出,「蘇老船長,像所有人的父親!」

蕭邦一震。這句評價,實在超出了他的想像。一種迫切想見到蘇老船長的想法油然而生。

「那,後來呢?」蕭邦問。

「後來……後來的事,你也能想像得出。我迷戀上了她,可是……可是她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她或許只是將我當成大哥哥吧。是啊,我們身份懸殊,我又在蘇老船長的公司打工,心裡很自卑。但我實在太愛她了,夜夜都在想她。她上研究生那年,我終於向她表明了態度。她聽後一驚,說她不可能嫁給我……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決定離開大港,到國外去。於是,我悄悄地走了。我通過同學介紹,到美國的一家船公司去做海員,只用了三年的時間就當了船長。你也知道,做海員這個行當,非常寂寞,在國外,海員比較自由,可以帶女人上船。而我,對那些洋妞們絲毫不感興趣。我的心裡,只有海若……」

邵劍雄講不下去了。蕭邦理解這種痛苦……他是那樣深沉地愛著素筠,但素筠並不理解他,終於棄他而去……人與人的感情,又怎能強求?

邵劍雄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我越是遠離這片土地,對海若的思念越深。最後,我不得不住進精神病院。醫生在問清了原因後,建議我回國面對……我又回來了。沒想到的是,海若居然也沒有結婚。知道我回來,她很高興。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一直聊到天亮。海若勸我還是回到藍鯨,說以我在國外的歷練,完全可以在已逐漸國際化的藍鯨闖出天地來。

「在與她通宵長談後,壓抑多年的感情居然得到了釋放,那種強烈要得到她的感覺,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真的友情。那段時間,我在藍鯨的國際部做一名普通的研究人員,工作和生活都很開心,也很平靜。雖然更容易見到海若,但相反地,我們來往少了,只是在逢年過節,才互相禮貌地問候一下。

「有一天晚上,我已經睡了。突然,敲門聲響起。我開門,就看到了海若。她一進門,二話沒說,就抱住我。我嚇懵了。她流著淚,問我是否愛她?我當然愛她,一直都愛,不然早就找女朋友結婚了。她便說,如果我愛她,她就把自己給我……我暈頭轉向……那真是一個瘋狂的夜晚,我得到了她,得到了純潔的她……當我還懷疑這是夢境時,她已離去。臨走時她哭著求我,要我不要再去找她。她就這樣走了。半個月後,藍鯨集團都知道,蘇老船長娶了她……」

渾濁的淚水從邵劍雄的眼眶中噴涌而出。蕭邦看見,這個飽經風霜的漢子,身體在微微地顫抖。

「這麼說,洋洋……洋洋真是你和林海若的孩子?」蕭邦忍不住問。

「是的。」邵劍雄也不去擦眼淚,摸出根煙抖抖索索地點上,「離那個難忘的夜晚將近一年,也就是洋洋出生後兩個月,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從青島寄來的。信里只有一張孩子的照片,其它什麼也沒有。但我知道,這孩子就是我們的。」

「你為什麼那麼肯定?」蕭邦問。

「難道我是傻子嗎?」邵劍雄有些慍怒,「那張照片特意將洋洋的臉照得很大,除了他那雙眼睛像他媽媽,其他的如鼻子、眉毛、額頭、嘴等,無一不像我;而海若是用了別人的地址給我寄的信,信封里只有這張照片,這就是在暗示我,這個孩子是我們的。再說,蘇老船長已是古稀之年,能生出這麼健康的孩子么?」

蕭邦連忙將手從衣袋裡拿出來擺了擺,說:「邵船長別生氣,我只是好奇,無心的。」

邵劍雄這才鬆了口氣,說:「也不能怪你。實際上,恐怕蘇老船長也懷疑這個孩子是不是他的,藍鯨上下也議論紛紛。海若在信里什麼也沒說,是在暗示我不要聲張。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她可能有難言之隱,所以我在此之前,從未對人講過。蕭先生,你知道我跟你講這些的用意了嗎?」

蕭邦在沉思。邵劍雄又摸出兩支煙,遞給蕭邦一支。或許是蕭邦被邵劍雄的講述所打動吧,正在戒煙的他居然接過,很熟練地接住邵劍雄伸過來的打火機,點上,吸了一口。

一股濃煙從蕭邦嘴裡噴出。他沉吟了一下,說:「我猜有三個原因。第一,你覺得我可以信任,因為你調查過我,或者說從側面了解過我;第二,你對孩子的失蹤非常著急,希望我能夠查明真相;第三,你懷疑林海若是不是故意發布孩子失蹤的消息,引你出來?」

邵劍雄擊了一下掌,大聲說道:「說得太對了!蕭先生,我沒有找錯人!」

「我也想知道,邵船長的真實想法。」蕭邦微笑著看他。

「我雖然不是偵探,也不會分析事物,但我覺得洋洋失蹤太離奇了。」邵劍雄若有所思地說,「當然,也許海若這次來大港,就是希望見到我。她可能懷疑我沒有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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