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洪文光開的建材店生意很清冷。蕭邦走進去的時候,他正和幾個夥計打撲克。

旅順是個小地方。它之所以有名,是因為100年前俄、日兩軍在此大戰。如今,這裡是一個軍港。

洪文光的「旅順文光建材城」就開在離軍港不遠的鎮上。在這種地方開建材店,很難想像能掙到錢。

但洪文光看上去絕不窮。他穿一身筆挺的毛料西服,一根鮮紅的真絲領帶,加上頭髮梳得油光水滑,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風流倜儻的紈絝子弟。蕭邦進去後,直接說明來意,洪文光馬上甩了手中的牌,站起來很有禮貌地同他握手,然後將他領進了一間裝修得很精緻的辦公室。

洪文光很直率,在認真聽完蕭邦的來意後,深思了一會兒,說:「這件事雖然過去了兩年,但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我想問一下蕭記者,都過去了兩年了,這還能算新聞嗎?」

「我們主要是想做一篇『12·21海難兩周年祭』的深度報道,一是緬懷那些死難者,二是為了提醒有關航運管理當局和民眾重視水上安全。現在離春運時間已經不遠了,我們周刊有義務這樣做。」

「好吧。」洪文光將門關上,點了根煙,開始了講述。

「您也看見了,其實我開這家店主要是將東北這一帶的貨運到江蘇一帶去銷售,並不是坐商。每年,我至少要運八九十卡車貨到江蘇去,但通常是由我們的夥計押貨。兩年前的12月21日那天,我有一車貴重的傢具要運到老客戶那裡去。因為對方是老朋友,我決定親自去一趟。在中午一點左右,我和司機就已經裝好了船。我坐的是二等艙,司機小王在三等艙。應該說這條船很乾凈,房間也很舒適,還能看電視。

「我上船較早,剛開始我的房間里沒有人,我就坐在床上看電視。開船後大約十分鐘,進來了一個穿皮衣的年輕人,將行李放在對鋪的床上,就關門出去了……」

「是個什麼樣的人?請講得詳細些。」蕭邦注意到,以前關於洪文光的報道里沒有這個年輕人,無非是講述了一些自己落水後的驚恐感受而已。

「三十一二歲吧,這很重要嗎?」洪文光平靜地問。

「很重要。因為這個人很可能是我的一個朋友。」蕭邦說。

洪文光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半晌才說:「你的這位朋友是不是瘦高個,戴著一副眼鏡,山東口音,姓葉,叫葉雁鳴?」

葉雁鳴?葉雁痕的弟弟?蕭邦只覺心頭一震。這個意外的收穫使他簡直就要跳起來。但他卻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是多麼鐵的朋友,他是我同學的弟弟,失蹤兩年了。我只不過是想替我的老同學證明一下,他是不是還活著。」

「唉,蕭記者,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絕對沒有生還的可能!」洪文光的眼睛望著窗外,「我是親眼看著他掉進海里的。他……他為了救我,獨自走了。實際上,活著的人應該是他……」

葉雁鳴救了洪文光?可是媒體對洪文光以前的採訪中,怎麼沒有提到這個葉雁鳴?蕭邦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

「也許,你在想為什麼以前我沒對媒體說過是吧?這件事壓在我的心頭整整兩年了,讓我受到了良心的譴責。我睡不好,吃不香。因為,我應該將我的救命恩人向大家講出來,他是個英雄啊!」蕭邦看見,這個東北漢子的眼睛裡不知何時居然有了淚光。

「那,你以前為什麼不對媒體講呢?」蕭邦接著問。

「因為……因為我未能完成他的遺願……」

「什麼遺願?」蕭邦追問。

「我還是從頭給你講起吧。」洪文光再次燃了根煙,接著講述,「剛上船時,我不知道他叫葉雁鳴。他出去後半天才回來,見我坐在那裡看電視,就主動跟我打了聲招呼。我們互相通了姓名,閑聊了些天氣、新聞之類的話題。後來,後來船身開始劇烈地震動,他顯得坐卧不寧,說出門看看,突然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是一位中年人。葉雁鳴見了他,顯得很恭敬的樣子,又叮囑我不要慌張,然後就跟著那人走了……」

「來叫葉雁鳴的中年人是什麼模樣?穿什麼衣服?說了些什麼?」蕭邦心頭又一震。這個中年人,莫非就是蘇浚航?

「他大約四十來歲吧,國字臉,顴骨很高,戴一副眼鏡。穿什麼衣服?好像是一件皮大衣,黑色的那種,記不太清了。他什麼也沒說,領著葉雁鳴就走了。我猜想葉雁鳴就是他的手下。反正他們這一走,我再沒見過這個人。」

「那你再見到葉雁鳴是什麼時候?」

「那時船都沉了。風浪很大,我掉進水裡後抓住了一塊木板,在風浪里漂浮著,我喝了幾口海水,頭昏腦漲,只好聽天由命了。這時,一個皮筏子被浪頭打了過來,上面坐著一男兩女。我一看,那男的有些面熟,卻不料他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又拚命地划水,向我這邊靠過來,把我拉上了皮筏子。我吐了口海水,才看清他就是葉雁鳴。

「我們都渾身濕透了。那兩個女的,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都驚恐地睜著眼睛,看來是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傻了。葉雁鳴顯然是受了傷,臉上全是血。他上身只穿著一件毛衣,而把皮衣脫給了那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自己凍得直發抖。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隨著皮筏子漂移,等待著救援的船隻。然而過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有等到救助。又一個浪頭打來,我們的皮筏子在惡浪中無法承受四個人的重量,眼看就要沉下去。這時,葉雁鳴做出了決定,他咬緊牙關,嘶啞著嗓子對我喊:『老洪,我拜託你了,照顧好她們,我要走了……』然後,他突然鬆開了手,一翻身掉進了海中……」洪文光講著講著,淚水漫出了眼眶,良久不語。

「他沒再浮起來?」蕭邦似乎被感動了,心有不甘地問。

「風浪很大,四面又沒有船隻來營救,水溫很低,他又受了傷,怎麼會浮起來?況且,他是為了我們的生還做出的決定,他是將生的希望留給了我們呀!」洪文光用手抓扯著頭髮,悲痛到了極點。

「那後來呢?那兩位女士獲救了嗎?」

「這就是我一直不敢講葉雁鳴的原因。我對不起葉雁鳴啊!那兩位女同志,一個勁地哭,我那時體力全失,又悲傷過度,根本無法幫助她們。這時又一個惡浪打過來,我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時,我已躺在漁民的家裡了。皮筏子不見了,那兩個女同志也不見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是被海浪衝上岸的,碰到了沿岸搜救的漁民,才保住了這條命。」

蕭邦看著這位淚流滿面的建材商人,想找出幾句話來安慰他,但又不知說什麼好。他知道今天的收穫是巨大的,至少他知道葉雁鳴的確死了。因為,他手裡掌握的第一手音像資料可以向葉雁痕證明。

十分鐘後,洪文光送走了這位陌生的訪客。然後,他變戲法似的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小小的錄音機,摁了一下倒帶鍵。

聽著磁帶沙沙的聲響,他拿起一把梳子,輕輕地梳理被手指弄亂了的頭髮。

雲台市經濟開發區「龍翔服裝市場」二廳A3號攤位,王玉梅一如既往地與顧客砍著價。中午時分,她打開已經有些涼的盒飯,剛剛扒了一口,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

「是王玉梅嗎?」電話里傳來一個沙啞的男中音,王玉梅的心緊縮了一下。

「你是哪位?」

「錢都收到了嗎?」對方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事情辦好了,另一半下午就匯到你的賬上。要注意,馬上來的這位記者很厲害,不該說的不要亂說,該說的要說到位。上次給你的那份資料,都背會了嗎?」

「會……會了。」王玉梅結結巴巴地說,「不過,他要是不按這些問題提問,我該怎麼辦?」

「你真有那麼笨嗎?」對方說,「凡是資料以外的問題,你就說不知道,或者說想不起來了,懂嗎?」

王玉梅沉默著。

「看在錢和你兒子性命的份上,你看著辦吧!」不等王玉梅再說什麼,對方掛了電話。

冷汗從她蠟黃的臉上滲出。

她再也沒有心情吃這頓簡單的午餐。

整個下午,她都無心再做生意,眼睛不停地往市場門口看。

當她透過沾滿了灰塵的落地玻璃窗看見一輛黑色的廣州本田在市場大門外停下,從車上走下一個標槍般的男人時,她突然恢複了鎮定。

她慢慢地將一張被汗水浸透了的紙揉成團,扔進紙簍里。

「你是王玉梅?」那個男人站在她的攤位前,直接向她發問。

「我是。請問您是?」王玉梅將手邊的一件羊毛衫疊好,打量著來人。來人一米八左右,黑黑的臉,雙眼皮,鬍子颳得鐵青,只是那雙眼睛如夜空的星一樣,閃著光。

「我叫蕭邦,是《華夏新聞周刊》的記者。今天來,是想採訪你。」

「採訪我?」王玉梅居然笑了笑,「我有什麼好採訪的?一個賣服裝的,會有什麼新聞?」

「還記得兩年前12月21號那天的事嗎?」蕭邦直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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