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他錯怪了一個多好的人呵

這時,人群里擠出了一個蓬頭散發的女人來,這女人不要命地撲到二老爺面前,抱住二老爺的腿就哭:

「二……二老爺,您老發發善心,饒……饒了老八吧!老八不是人,老八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二老爺,您……您剁了他的手!您砍了他的腿,可您留他一條命吧!他上有七十的老娘,下有我們這些孤兒寡婦!二老爺……二老爺,您……您老人家就饒了他這一回吧!讓他給您老當牛、當馬、當狗,您……您饒了他一條命吧!」

二老爺命人將那女人扶起。

那女人不起,依然抱著二老爺的腿,趴在二老爺的腳面上哭:

「二老爺!二老爺!一筆寫不出兩個田字,老八好歹是田家的人……」

二老爺眼眶裡聚滿了淚。

二老爺親自彎下腰,用顫巍巍的手去扶那女人。

那女人不起來,那女人對著二老爺一個勁地磕頭,頭磕在地上咚咚地響,額頭上磕出了血!

「二……二老爺,您……您老人家不答應我,我不起來!」

二老爺沒辦法了。

二老爺仰面長嘆一聲,眼眶中的淚流了出來,他任憑淚水在那寬大的臉上流著,固執而嚴正地道:

「我不能徇私情!不能!咱田家門下祖祖輩輩沒出過這種見利忘義的人!我留著他這一條性命,上逆天理,下犯家法,田家鋪的兄弟爺們得指著脊梁骨罵我!我……我不能,不能這樣做!」

田老八又叫了起來:

「毛他娘,別求這個老王八!別求他!他是個為富不仁的東西!你沒有錢,他就六親不認!別去求他了!你站起來!你給我站起來!別在這老狗面前跪著!窮要窮得有個志氣!別像我,去殺那無辜的人!以後要殺就殺這條老狗!」

二老爺恍惚沒聽見田老八的叫喊,他依然低著頭對田老八的媳婦說:

「我不怕你恨我,我實在沒辦法,我得按咱們田家的規矩辦事……」

「可二老爺……二老爺……老八去了,我們這老少三代可怎麼活呀?二老爺,二老爺,您老人家行行好吧!」

二老爺極和氣,極懇切地道:

「不怕!不怕!老八去了,還有大傢伙哩!老八典給我的那塊地,我還你;老八欠我的賬,我一筆勾銷!行么?若是日子還過不下去,你們就來找二老爺我,有二老爺我一口乾的,就少不了你們娘們一口稀的!二老爺我說話是算數的!」

二老爺說這話的聲音不大,二老爺不是假仁假義的人,二老爺不是說給別人聽的,可二老爺身邊的人們還是聽見了,人們無不為二老爺寬廣而仁慈的胸懷所感動,擁擠的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片讚歎之聲。

「二老爺,唉!唉!二老爺喲……」

「仁義!這才叫仁義哩!」

「看他老八還有什麼話說!」

……

圍觀的人們嘖嘖議論的時候,一個田家的長輩遠遠地叫了起來:

「老八,你虧心不?你還真有臉活下去?你個混賬東西還不向二老爺認個錯?」

田老八的心也被二老爺的一席話打動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做夢也想不到二老爺會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場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答應還他的地,答應免他的債!這就是說,他田老八死了,他的老婆孩子還可以像模像樣地活下去!這就是說,他的三個兒子都不會被逼到地層下去了!天哪,竟有這等事!二老爺竟然這麼大度、這麼有氣量,竟把他身後的事情安排得這麼合情合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是該死的,他一時糊塗,上了那個大兵營長的當,殺了人,幹了不仁不義的事,這怪不得二老爺的,二老爺不殺他,那些客籍窯民也會殺他的!

原來,原來並不是田二老爺要殺他呀!

他錯怪了一個多好的人呵!

他混賬,他真混賬!

他愧疚而又恐懼地哭了。

他沖著二老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聲音哽咽著,說出了一句真誠的話:

「二……二老爺,我……我錯了!」

二老爺莊重地點了點頭,緩緩地道:

「知錯就好……就好!二老爺我不怪罪你!你也甭記恨二老爺我,我……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呀……」

二老爺不忍再說下去了,手一揮,示意押解的人執行背石沉河的家法。

兩個家人抬著那半截沉重的磨盤壓到了田老八的脊背上,磨盤孔上系好了繩子,繩子在田老八的脖子上繞了兩圈,紮成一個死結,剩下的一截塞到了田老八的胳肢窩裡。

田老八被壓在地上軟軟地跪著,頭垂得很低,幾乎碰到了長滿野草的地面。

二老爺又揮了揮手,四個人抬起了背著破磨盤的田老八走下了大堤。

在往大堤下走時,田老八本能地掙紮起來,可他沒有罵。在掙扎的時候,半截磨盤從背上滑落下來,死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直翻白眼。

「撲通」一聲,他被四個人提著胳膊,提著腿,甩進了河裡,甩得不太遠,他落水的地方離河沿只有五六步。

這顯然是很讓人失望。

田老八被扔進河裡後,便再也沒冒上來,離得近的人說是看到了他的腳,說他的腳曾在河面上出現過兩次,把河水蹬出了一圈圈新的波紋。大多數人卻沒有看到。那些對看殺人有著極大興趣的人們,無不感到極大的失望,他們原來以為大名鼎鼎的「背石沉河」十分地好看,現在看了一回,也不過如此么!

他們一致認為,「背石沉河」還不如殺豬更耐看。

圍觀的人們帶著各自的失望,紛紛散開去。二老爺也坐上涼轎順著大堤往分界街上走了。田老八的媳婦哭昏了過去,二老爺臨走前也並沒忘記留人照料她……

很好。

一切都很好。

古黃河大堤還像巨龍一樣靜靜伏卧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河中的水還在靜靜地向著那千古不變的方向流淌,血紅的殘陽依然高懸在遠遠的天際,曠野上的風依然帶著泥土的腥濕味在田家鋪周圍的土地上飄蕩著……

僅僅是死了一個應該死去的人。

田二老爺不後悔。田二老爺在古老的仁義面前,在這塊土地樸素而又簡單的真理面前,顯示了自己無可非議的高尚與公正。

當四面八方的槍聲再一次稀落下來的時候,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帶著兩個身著便衣、揣著短槍的礦警,沿著公司公事大樓的牆根,溜到了外護礦河邊上,通過護礦河上臨時架起的木橋,逃到了公司生活區外面。

這時,那輪血紅的殘陽已沉到了遙遠的地平線下,西方的天際上抹滿了橙紅色的斑駁的雲霞,廣闊的原野上升騰起裊裊飄浮的輕紗般的濕霧,那濕霧和田家鋪鎮子上空的炊煙混雜在一起,一陣陣向高遠的夜空中飄散。槍聲停了下來,依傍在古黃河大堤下面的田家鋪鎮和田家鋪礦區顯得出奇的寧靜,彷彿這裡根本沒有發生什麼災變,根本沒有進行戰爭似的。順著公司挖掘的排洪溝走到大堤上時,李士誠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像一條擺脫了旋渦惡流纏繞的魚兒一樣,再一次領略到了自由輕鬆的滋味,他突然覺著,不論在任何時候,活著,都不是一種負擔。

黃河故道大堤上那一幕執行家法的壯劇已經演完,該死的,死去了;該走的,走掉了;連哭昏在大堤上的田老八的媳婦,也被田家的女人扶回去了。沒有什麼人留在大堤上,連綿起伏的大堤像一道森嚴而又破敗的城牆,擁著一河清波,從看不到盡頭的遙遠天邊伸展到李士誠腳下。他心裡很坦然,他也沒感到害怕,他並不知道在這道森嚴的大堤上剛剛執行過一個罪犯的死刑。他穿著皮鞋的腳板擊打著這段灰褐色的大堤時,夜幕已在飄渺的輕煙中掛落下來,正前方墨藍色的空中已隱約現出三五顆星星,他有了一種安全感,他想,他只要悄然通過這段大堤,就可以穿插到曠野的小路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今日下半夜——最遲明日一早,趕到寧陽縣城。下一步,他就可以逃到天津,或者上海……

他這樣做並不是不負責任,他願意負責任,願意承擔起一切應該由他承擔的責任,他願意接受政府的公道裁決,但卻不能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壓榨與欺辱!戰爭並不是他挑起的,戰爭的惡果,也就不應該由他一個人獨吞!他曾經同意封井,但他不希望以這種流血的、武力的形式解決窯民的騷亂問題,他甚至寧可向窯民們作出更大的讓步,也不希望進行這場戰爭。不錯,窯民們太蠻橫,太不講理,窯民們截擊了北京的委員團、佔住了礦區、阻止了政府的封井計畫,可這也不能打呀!打到最後,張貴新和他的大兵一走了之,這殘敗的局面他如何收拾?大華公司還要不要辦下去?他是實業家,不是軍事家,他要的是煤炭,要的是錢,而不是窯民們的屍體!

在戰爭爆發之前,他通過縣知事張赫然,三番五次勸張貴新,請他不要打,張貴新卻不聽。張貴新要面子,張貴新要在窯民們身上找補回他在委員老爺們面前丟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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