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第一根洋火燒完了

似乎為了報答他,又彷彿是為了懲罰他,那女人開始賣力地替他生孩子,一年一個,十二年中生了八個;其中,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沒滿月便死了,活著的六個孩子像六隻狼羔子,一睜眼就要吃。他只得沒黑沒夜地干,累彎了腰,累駝了背,累得只剩下一張鬆弛的老皮和一把僵硬的骨頭……

那六隻狼羔子把他從一個英俊的男子漢變成了一個只知道幹活的牲口。

災難發生的時候,二牲口正往五號櫃的窩子里送木料。運木料的馬車通過西平巷,通過有燈的西一支巷到達無燈的西三支巷後,腳下沒有鐵道了,馬和車都進不去了,車頭子便叫大家扛,一人一次扛兩根。他扛了兩根木料沒走多遠,肚子便一陣陣隱隱作痛。他想忍著,想把肩上的料送進窩子後再找個地方去方便。然而,他忍不住。他把木料往大巷邊一豎,便貓腰鑽進了一個不通風的老塘。

車頭子在身後看見了,吹鬍子瞪眼地罵;一邊罵,一邊還用趕車的馬鞭「叭叭」敲著料車的車幫:

「二牲口,我操你娘!你他媽的哪來的這麼多屎?這麼多尿?能幹就干,不能幹明兒個就給我滾!」

他不答茬,又貓著腰向那不通風的老塘里跑了幾步,然後,急急忙忙脫下了褲子。為了怕車頭子看見,也為了不招徠那些骯髒的屎蒼蠅,他把手中的燈熄掉了火。

就在這時,他覺著發生了點什麼事!他蹲著的那個地方恍惚顫動起來,繼而,他面前的整個巷道也顫動起來,一陣轟隆隆、格啦啦的可怕聲音從支巷的一端排山倒海般地壓過來。在那可怕的聲音壓過來的同時,一陣強大的、乳白色的、夾雜著火光的氣浪,在他面前的老塘口呼嘯而過……

他當時是嚇懵了,竟慌忙提起褲子往老塘外面跑,結果,剛剛跑到老塘邊上,一陣帶著岩粉、煤塵的氣浪便把他掀翻了。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大半個身子都被碎煤屑、矸石渣埋住了;額頭上冒出了血,那腥濕的血已經凝固了,一些像孑孓般細小的屎蒼蠅在叮他的臉,他感到一陣陣難忍的奇癢。

他抖落壓在身上的煤屑、矸子,倚著一根長滿綠苔的、潮濕的木柱坐了起來,叮在他臉上的屎蒼蠅便在黑暗中四處散開去。

依著木柱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木然想起他的破褲子後面的一個小口袋裡裝著一包洋火,他從那口袋裡掏出了洋火。洋火是包在一塊黃油布里的,總共只有七根。他知道。他太窮了,連下窯必備的洋火都買不起,只要別人的燈亮著,他決不會浪費自己的洋火。有時候,他能連著三五天不用一根洋火哩!這口袋裡裝的七根洋火,是他前些日子一根根數著放進去的,下窯後就一直沒用過。

他展開磷紙,擦著了第一根洋火。

驟然爆出的熾黃色的火苗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切,他意外地看到,他置身的這個老塘依然和以前一樣,長滿白白綠綠霉毛的一根根支撐頂板的木柱安然無損,無數屎蒼蠅仍像往日那樣迎著火光上下亂飛。他還發現一隻活著的老鼠,那隻老鼠正趴在一塊尖尖的矸石後面探頭探腦地向他張望著。

第一根洋火燒完了。

他憑著第一根洋火留下的記憶,向老塘深處摸了三五步,又劃著了第二根洋火。

屎蒼蠅又嗡嗡飛過來了,那隻老鼠已躥到矸石前面的一塊朽木旁,正用牙齒飛快地咬著那塊朽木,發出輕微的「格格」聲。他看見,老鼠的長尾巴拖在地上不停地動,像一根被刨出了土的蚯蚓。

第二根洋火燒疼了他的手。

他劃著了第三根洋火。

不知咋的,他竟覺著那隻老鼠有點像他。洋火擦著的一瞬間,他看到了老鼠綠幽幽的眼睛,那眼睛裡閃動著一種警覺的光亮。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想,想把這隻可憐的老鼠帶回地面;他覺著,它不應該像他一樣,整日生活在這危險而陰森的地層下。

他捏著那根燃燒的洋火,試探著向那隻老鼠走了幾步。

老鼠逃走了,閃電一般消失在老塘深處的黑暗中……

第三根洋火眼看要燃盡時,他看到潮濕的地上有一盞燈。

他劃著第四根洋火,將拿到手的燈點亮了。

他提著燈向外走,彷彿這裡根本沒發生過什麼災難似的,他還記掛著他豎在大巷邊上的那兩根木料,還準備著用自己的皮肉去領教車頭子的馬鞭。然而,一走出不通風的老塘,他驚訝了,他覺著自己彷彿在做著一場可怕的夢,在夢中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巷道里,幾架棚子正在燃燒;火光一明一暗,火光照亮的地方,許多棚梁塌了下來,倒塌的棚梁下壓著一具具焦煳的屍體。運料的鐵皮車不見了,車上的料也不見了。那匹拉車的棗紅馬已像一堆爛肉,倒在巷道一側的煤幫上,它的兩隻白色的前蹄別到了支架的棚腿里,身上的皮肉有一大半被燒焦了。整個巷道里散發著木頭、人肉、馬肉燃燒後發出的腥焦的氣味。

他的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兩條腿一下子竟不能支撐住身體的重量。他像中了什麼魔法似的,軟綿綿地跌坐在地上。

他怕,怕得不行;他掙扎著要站起來,要走出去!他不能死在這座地獄裡,他有六個未成年的孩子。他的生命不是屬於他個人,而是屬於那六個孩子的!

費了很大的勁,他才挪到一架傾斜的棚腿旁,扶著棚腿站了起來。

他四處打量著,準備尋找逃生的路。

這時,他再一次注意到那匹死馬。他極為聰明地想到,得充分利用這匹死馬。直到眼下,他還不知道這場災難到底有多嚴重,他要在這深深的地下掙扎多長時間,他得為自己的生存,做好長期準備。

他決定割一些馬肉帶走。卻沒有任何刀具。

他急切地四處尋覓。先找到了一塊尖削的石塊,割了很長的時間,花了很大的力氣,也未能將死馬的厚皮割破。他扔了石塊,又找到了一塊木楔子進行新的試驗,結果還是失敗了。

他氣急了,像餓狼一樣撲向死馬的臀部,用黑黃的牙齒去咬,用僵硬發直的大手去撕,用穿著破布鞋的腳去踢。他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原始的、野獸般的低沉而可怕的吼聲,鼻孔里流出了鼻涕,流出了血。

馬皮終於被他啃破了,他用腳蹬著馬的腹部,硬是連皮帶肉、帶血地咬下一大塊來。他迫不及待地試著將馬肉放在嘴裡咀嚼起來,嚼得滿嘴流涎,腮肌發酸……他還是未能將那塊馬皮、馬肉嚼爛,便一使勁將它吞了下去……「嗚哇」一聲,他又整個兒將它吐了出來。

人類長期的進化,已使二牲口無法消受他的祖先們可以消受的東西了……

嘔吐之後,他清醒了些;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割下一塊肉帶走。

他想起了死去的工友,他記得他們當中有人帶著一把砍料用的斧頭!他們人死了,這把斧頭不應該死!

他翻動著一具具屍體,像翻動一截截沒有生命的木料。最初的一陣恐懼過後,他變得麻木了。最後,他在車頭子孫胖子的屍體下找到了那把斧子。

他順利地砍下了整整一隻馬腿,把它背在背上,然後,嘴裡咬著油燈的提把,手提著那把斧子,踏上了逃生的路。

馬腿太大了,他背不動,僅僅穿過兩架燃燒的棚子,他就氣喘吁吁的了。沉重的馬腿順著他彎駝的背脊使勁往下滑,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一身熱汗。而且,巷道損壞嚴重,每一架棚子、每一寸空間幾乎都潛伏著危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久留。

於是,他將馬腿一截兩半,然後背起那小半截馬腿向前走去。大約走了二三十丈,穿過了殘火燃燒的區段,在一大堆冒落的矸石面前,他停住了。

二牲口開始憑藉手中的斧頭和面前這堆矸石拼搏,他不知道他是否能成功,但他還是要拼拼看……

小兔子只要昏昏沉沉睡過去,便能看見他慈愛的母親。母親永遠穿著件整潔的藍底白花對襟褂子,褂子的前襟、後背上打了幾個同樣是藍底白花的補丁,使人一下子看不出是補過的。母親的針線活很好,據說在娘家做姑娘時就很好。她還會繡花。父親在世的時候,她綉過,小兔子記得,他兒時的肚兜上就有母親繡的花,他的小鞋子上也有母親繡的虎頭。在朝夕相處的兒子眼裡,母親總是這麼年輕、溫柔、美麗。他剛記事時是這樣,現在,母親還一點沒變,依然是這樣。

小兔子愛他的母親,從小,他就和母親睡在一起。每天夜裡,都是在母親溫暖的懷裡、在母親親昵的撫摸中入睡的。下窯做工之後,母親給他在外間屋搭了一塊鋪板。他開始還不習慣,還和母親鬧了幾天——直到後來他終於發現了母親的一個秘密……

知曉了那個秘密之後,他很震驚,他覺得不可思議,他不敢問母親,也不敢問任何人,他覺著自己受了欺騙。他曾經想過,要像父親一樣,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殺掉那個既污辱了父親,又奪走了他母親的人!

他真的動過手。

那是一個雷雨夜,他從睡夢中醒來,發現一個高個男人披著一件水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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