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巨大的災難發生了

就在這時,那場巨大的災難發生了。猛然間,他腳下的土地劇烈地顫動起來,彷彿古老傳說中的巨龍翻身。他穿著破布鞋的腳掌,分明地感到那股來自深深地下的巨大而不可思議的力量,這力量使他的腳桿、他的身體,使這個陰暗的衚衕口,使分界街,使整個田家鋪鎮,都驚惶不安地晃動起來。近在身邊的「福記酒家」的門窗嘎啦啦地發響,幾扇沒有安牢的門板嘩啦啦地倒翻在地,那窯子門前的紅漆木柱亦隨之倒了下來。綢布燈籠掙脫了線繩的束縛,彷彿像一個巨獸的腦袋,呼嚕嚕順著分界街的路面向他滾了過來。不知是為了躲開那隻不祥的燈籠,還是因為站立不穩,他跌跌撞撞向「福記酒家」的門前沖了幾步,差一點被幾塊倒下的門板絆倒。

他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在決定田家鋪歷史命運的一瞬間,他空前地惶恐起來。當他重新使自己的雙腳站穩在地上時,他腦袋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報應!神靈在保佑田大鬧,神靈不贊成他殺掉他。

三騾子嚇呆了,慌忙把短刀扔掉;繼而,雙膝一軟,當街跪了下來……

街燈的鐵皮燈罩在「嘩啦嘩啦」地響著,整個小鎮都在這來自地下的劇烈騷動中驚醒了。許多臨街居住的人紛紛赤條條地跑到街上,驚慌地四處張望。偏偏在這時,分界街兩旁的路燈一下子全熄滅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帶著一種末日的恐怖,以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向這幫惶恐的人壓來。不知是誰喊了聲:「龍王老爺翻身啦!」一時間,許多大人小孩全當街跪下了。

三騾子胡福祥這時反倒鎮靜下來了。他突然發現,神的報應不是沖著他一個人來的,彷彿是沖著田家鋪、沖著這個世界來的。他沒有得罪任何神靈,神靈也就沒有理由單單懲罰他一個人,儘管他在胡、田兩家的械鬥中傷過人,可他自己也被人傷過,神靈決不該、也不應用天翻地覆般的毀滅來懲罰他。

他第一個想到:這是地震。

然而,就在這時,他和跪在分界街上的許多人幾乎同時看到了一團拔地而起的衝天大火,這團大火出現在大華公司大門裡,準確地說,是出現在田家鋪煤礦主井的井樓上。

大火將整個騷動的田家鋪鎮照得透亮,那夜,從睡夢中驚醒的人們,都和三騾子一樣,看到了那團熊熊燃燒的大火。大火拔地而起的一瞬間,火勢高達數十丈,整個田家鋪的土地又劇烈震動了一次,跪在街面上的人們幾乎無法將自己的膝頭緊貼在地面上。事後,許多目睹了這場大火的老窯工賭咒發誓說,他們在這衝天而起的大火中,看到了窯神爺,這窯神爺和窯神廟裡供奉的慈面金身大不一樣,這窯神爺一副猙獰的面孔,抖動著衣襟,借著火勢,升上了夜空……

三騾子卻沒看到,他僅僅看到了一場壯觀的大火,看到了那火焰衝上了深不可測的夜空,接著,又從夜空中退縮下來,停留在鐵木混雜的井樓上燒個不休。

也就是大火停留在井樓上「嗶嗶」燃燒的時候,礦里「放響」了。位於大華公司護礦河中部的鍋爐房的汽笛終於不斷聲地「嗚嗚」長鳴起來,彷彿一個陷入深淵的怪獸在絕望地嘶鳴。那尖利而刺耳的聲音,撕破層層夜幕,穿過一堵堵牆壁,越過數不清的障礙,像銳利的鋼針一樣,不停地猛刺著生息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

這是驚心動魄的汽笛聲。

笛聲宣布,中華民國開元以來最大的一次礦業災難在這塊土地上爆發了……

那一夜,田大鬧卻沒敢回家。這倒不是怕三騾子胡福祥會殺上門來,諒他也沒有這個膽量!我操,田家的人這麼好欺負么?他田大鬧的頭就這麼好剃么?想到小五子,他是有些後悔、有些愧疚,後來,竟被這愧疚和後悔攪得有些神魂不安了。

其實,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看上三騾子的女兒小五子的。事情的發生,完全出於偶然。好久以前的一個傍晚,他突然心血來潮,想起了久違的田野,想起了田野里的莊稼——儘管這莊稼長勢的好壞早已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可他還是想去看看,於是便晃晃蕩盪地走出鎮子,走到了鎮子西面胡家的土地上。他是沿著大華公司挖掘的排水溝走去的,結果,真他媽的晦氣,他在乾涸的排水溝里看見了一個女人的白皙的屁股。那女人正在排水溝里撒尿,竟偏偏把屁股對著他;而且,這屁股居然是那麼白、那麼大,這不能不使他產生一種「玩一玩」的念頭。我操,這怎麼能怪他田大鬧呢?倘或不是那女人撅腚賣騷,他田大鬧何致惹出今日的麻煩?

那當兒,他沒顧得上多想,甚至沒有想到要看看這個女人的模樣、問問這個女人的姓名,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沒有必要。他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玩,就是玩!你舒服、我舒服,這他媽的不就了結了?自打開礦以來,這類事情已屢見不鮮,隨便拉幾個窯哥兒們來問問,他們的老婆是怎麼到手的,還不是先認識屁股後認識人?哪有他媽的那麼多臭講究?自然,雙方在一起玩過之後,做不成夫妻,各自拍拍屁股走路的事,也是有的,這叫沒緣分,既不怪天,也不怪地,更不怪人。

於是乎,田大鬧狼一般地猛撲到溝里,一下子將那女人臉朝溝底按倒了。那女人拚命掙扎,兩手拚命向前亂抓,兩腳亂蹬,將身旁滿滿一籃野菜全蹬翻了……可她哪是力大如牛的田大鬧的對手?

一陣夾著濃重喘息的忙亂。

一切都發生了。

當事情都完結的時候,田大鬧才發現這女人是胡福祥的女兒小五子,而且,長得並不漂亮,除了那個白皙的屁股之外,幾乎沒有多少動人之處。

真他媽的晦氣。

他想拍拍屁股走路。

可小五子卻撲了過來,緊緊地將他抱住了,他那長滿絡腮鬍子的臉上,感到了一個女人的猛烈親吻,他感到她的尖尖的舌頭在一下下地舔著他的臉頰和脖子,她的細細的牙齒在輕輕地咬他的耳朵。她的手臂將他的脖子摟得那麼緊,使他簡直透不過氣來。

他受不了,一把推開她,從口袋裡掏出幾張一角的礦票,塞到她手上。

她呆了。

她沒去接那破舊的礦票,任憑它落在被壓倒的草棵中。

突然,她撲上去,打了他一個耳光:

「娶我,你要娶我做老婆!」

直到這個時候,田大鬧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惹麻煩了!他知道,即使他真的喜歡這個女人,娶她回去做老婆,也是決不可能的!田、胡兩個家族的爭鬥、械殺,自咸豐年起已經六十多年了,三代人的世仇、上百條人命的血債,都不允許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

他冷冷地盯著她,半晌,才從鐵青的厚嘴唇里擠出一個字:「不!」

她拚命地撕他、扯他,用尖利的牙齒咬他的膀子,將他的膀子咬得鮮血直流。

田大鬧痛得大叫起來,甩手打了小五子一巴掌,這才擺脫了小五子的撕扯。

小五子被打得跌跌撞撞,幾乎摔了一跤,她站住之後,愣了半晌,恨恨地道:

「姓田的,你聽著,胡家女人的便宜不是這麼好占的,我爹會把你殺了!你等著吧!」

從那以後,田大鬧便一直在等著。他決不懷疑這威脅存在的真實性,他知道三騾子胡福祥的鼎鼎大名;如果三騾子決意復仇,他是防不勝防的,他的小命,遲早有一天會葬送在三騾子或者胡家哪個小兄弟的手下的。從那以後,他就做好了準備,時刻戒備著可能發生的不測,輕易不跨過分界街一步;只要出門,他懷裡總要揣上把攮子,身邊總伙著三五個田家的族裡兄弟。

然而,整整半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漸漸地把這件事情遺忘了,恍惚覺著自己不是糟踏了一個姑娘,而僅僅是在窯子里搞了一回婊子……

偏偏在這時候,有一天小五子在下班的路上截住了他,挺著已明顯凸起的肚子撲到他懷裡……

他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的一時荒唐,竟給小五子的肚子里增加了一個生命!從那一刻開始,他的良知復甦了,他才開始產生了愧疚和悔恨;他才開始認真考慮,究竟是不是該把小五子娶到田家,做他的老婆?

災難發生的那個夜晚,他掉了魂似的在田家族長田東陽田二老爺門樓前的小巷裡晃蕩。他幾次想敲開田家大院的黑漆大門,把這一切都如實地向本家二老爺說清楚,懇求他認可這門親事。

他這樣做,的確不是因為怯弱、因為害怕;完全是因為愧疚,因為對不起一個無辜的女人。他不敢再回想小五子那張滿是淚水的臉。

他開始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漢。

幾次走到田家大院門樓前,他都想以一個男子漢的勇氣,嘭嘭敲響那兩扇黑烏烏的、門環上鑲嵌著銅獅子頭的大門,可每一次,他都像娘兒們一樣退縮了。他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二老爺田東陽除了把他罵得狗血噴頭以外,決不會給他任何別的恩賜了!撇開田、胡兩家的幾代世仇不說,就憑著青天白日在排水溝里搞人家黃花姑娘這一條,二老爺也不會輕易放過他!二老爺為人清廉正派,素常對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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