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龍騎的死法

龍老爺子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看了看牆上掛著的時鐘,然後苦笑了一下:「年輕人,我要上去吃藥了,你們也到處走走,吃完午飯後睡一會兒再下來吧。」

在座的除了龍兵,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沖老先生鞠躬。老先生點了點頭,接著被那位黑衣老婦朝外推去。快到門口時,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對珍妮弗揮了下手,繼而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什麼話,最後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

在我們疑惑的注視下,珍妮弗說道:「請大家稍微等一下,剛才龍老先生提到的那張他們七十年前的合影,我給各位都影印了一份,大家可以看一看。」說完她從放在旁邊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一個大信封,給我們每人遞了一張相片過來。

相片是黑白的,6個20世紀40年代打扮的中國人,站在一個背景是一排窗戶的房間里。站在最中間的毫無疑問就是年輕時的龍老先生,他那細長的眼睛與鷹喙一般的鼻樑,和龍兵一模一樣。不過,相對於龍兵給人的深不可測、不易接近的印象,年輕時的龍老先生要顯得親切很多。

我的目光朝相片中另外幾個人望去,龍兵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後,小聲說了一句:「沈異,我帶你去外面走走吧。」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穿著一件黑色翻領T恤,左胸位置有一個圓形的紅色商標,乍一看,好像從那個位置溢出了鮮血。

我跟著他往外走去,感覺得到身後另外幾個人正望著我們,可惜的是,我一直以來並不是一個多親和的人,無法與新認識的朋友很快打成一片,儘管我知道身後這幾個人的父輩與我父親可能認識,儘管我也知道他們在以後可能要與我一起並肩面對許多困難。

我看著走在我前面的龍兵的背影,微微笑了起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與陌生人相處的問題上,龍兵和我是一樣的沒有親和力。

龍兵領著我走到宅子後院,那裡有一個很大的游泳池,我們坐在泳池旁邊的椅子上,傭人很快送來兩杯冰爽的檸檬水。

我再次拿出那張相片看了起來,龍兵歪著頭瞟了一眼,說道:「我不用看都記得裡面每一個人的任何細節。」

我沒理睬他,因為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站在龍老先生身旁那個蓄著小鬍子的男人的身上。他肯定就是那個服役於美軍的中國軍人戰斧,但我卻無法確定照片中的他,與昨晚我看到的躺在冰棺里的他,是不是同一個人。如果說兩者有什麼共同點的話,應該就只有小鬍子與朝後梳的頭髮。說起來相片其實並不模糊,看得出龍家請了專門的攝像方面的人將畫面加清過。然而,昨晚通過縫隙看到的冰棺中的人面,並不能在我腦海中形成一個比較清晰的印象。

龍兵沒再說話,他似乎在給我足夠的時間。

我的目光繼續移動,站在少年龍騎另一邊的,應該就是那位叫作玄武的武師,光頭,臉上滿是橫肉,一副好鬥的模樣。我注意到他那件龍老先生反覆說起的白色唐裝,上面居然也有縫補後的補丁。他那兇徒般的氣質一下子不再讓人覺得猙獰,而是在我的思維中自動替換為那個年代武師獨有的霸氣與張揚。

我很容易就認出了誰是蘇如柳,誰又是阮曉燕。不得不說,老先生眼中近乎完美的美女蘇如柳,在我們這一代人看來,其實不過如此。當然,話又說回來,就連阮玲玉、胡蝶這些在那個年代大紅大紫的明星美女們,她們的樣貌在如今的人看來,也都平常得很。

我看著有著大波浪捲髮的蘇如柳笑了笑,如果硬要準確描繪她的模樣,那我只能說,她長得有點像那個年代的當紅明星,僅此而已。

站在最邊上歪著頭笑著的,自然就是阮曉燕了。短髮,看上去有點像我們印象中死在敵人鍘刀下的女英雄。笑容確實天真無邪,讓人怎麼樣都無法把她與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飛賊聯繫到一起。

最後,我的目光落到了另一邊的老頭身上,他穿著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裝,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系著一根領帶,至於他的長相……我的心開始縮緊,甚至莫名地感覺到了害怕。

我放下相片,從挎包里拿出筆記本電腦,龍兵湊過來問道:「怎麼了?」

我打開筆記本:「我以前寫過一篇關於日軍的小說,裡面寫到了日軍大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所以我專門研究過那傢伙。」

「所以?」龍兵問道。

我快速在搜索欄輸入「土肥原賢二」,然後在搜索結果里點開了這位臭名昭著的特務頭子的資料。首先看到的就是他的一張相片:圓頭、略胖、微禿、鬍子稀稀拉拉。

我把手裡的相片放到屏幕上土肥原賢二的相片旁邊……

龍兵倒吸了一口冷氣,緊接著皺著眉頭說:「應該只是長得有點像。」他頓了頓,又猶豫起來,「但也太像了。」

「要不要落實一下?跟龍老先生說一下這個發現,看看他怎麼說?」我試探著問道。

龍兵卻搖了搖頭:「沒必要,可以肯定的是——童牧絕對不可能是日本人,絕對不可能與日本人有任何的牽連。因為——因為除了我爺爺,其他人都沒有從南極回來。」

我一愣:「他們都死在了南極?」

「不知道。」龍兵往椅背上一靠,「我們知道的是,那一次行動中的中國人,除了我爺爺,都沒了,當然——不包括我們最近發現的幾個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你是說前晚帶我看到過的戰斧?」我反問道。

龍兵扭過頭來,他那細長的眼睛裡透出的眼神,銳利得如同伺機掠食的鷹:「沈異,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最近半年,我們不只發現了疑似戰斧的小鬍子男人,還發現了疑似玄武的光頭漢子。更可怕的是,他們,都還很年輕。」

這時,龍宅突然傳出女人尖厲的叫聲,緊接著,是一個男人的大叫聲:「快來人!老爺子被殺害了!」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和龍兵同時從躺椅上彈起,一前一後朝樓上飛跑過去。在樓梯口,我們撞見了龍悟空,他之前應該是在一樓地下室里,他身上還穿著一套短袖睡衣,裸露的皮膚上全是讓人看著就害怕的白色斑塊,此時他正大步衝上來。

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奔向三樓,龍兵徑直朝走廊最裡面的房間衝去,那扇對開的黑色房門半敞著,我聽見身後是急促的腳步聲,應該是宅子里的其他人也正趕上來。

我是見過死人的,並且不止一次。我在部隊那幾年,在雲南邊境執行過一些不允許對外界言說的任務。在那些經歷里,我們的敵人是毒販,他們有比我們還先進的武器裝備,手段也極其兇殘。我那些被他們抓住的戰友,最後屍體被發現時,都有大量被虐殺的痕迹。毒販希望通過那些血腥暴力的手段讓我們膽怯卻步。

因此,我算是見過世面的——這裡所說的「世面」,指的是人被蹂躪至死的殘暴畫面。

然而,在看到龍老先生的屍體時,我仍然沒忍住,往後退了一步。因為——我面前的那一幕實在超出了我見過的「世面」的範圍。

龍老先生依然是坐在那台看似普通的輪椅上,他的後背還是靠在輪椅的椅背上,但是他上半身的前半部分,卻朝前方彎著,就像正在鞠躬,也就是說,他的上半身被人從中間切開了,如同他講述的故事中被冰雪凍住的那位死者的死法。只是,他是被切開而不是被掰斷。那台輪椅像是一個用來承載血肉的盆子,老先生胸腔中的血肉散落在了上面。

之前為他推輪椅的黑衣老婦,雙腿彎曲縮在牆角全身顫抖著,最先發出尖叫的應該就是她。我注意到房間里還有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人,他的頭髮很短,這時對龍兵點了下頭:「我帶馮姨出去一下。」說完走向牆角那老婦,將她扶起,面無表情地朝門外走去,但我看到了他眼眶中隱隱約約的濕意。

我沒敢上前,這並不是因為我還在為眼前的一幕驚駭,而是我突然間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十幾個小時以前,我並不認識龍兵,也沒見過龍騎老先生。後來,就算在這十幾個小時里,我與龍兵、龍悟空認識了,甚至彼此之間有了進一步的相互認可,但無論如何,我始終還是一個外人。

我往後退到了房間門口,我想,我現在能夠,並且也僅有的資格就只是幫他們守著門,不要隨便讓人進來。畢竟,龍者集團的總裁暴斃,這是一個能讓整個東南亞金融界震蕩的噩耗。

龍悟空突然壓低聲音哀號起來,他站在龍老先生的屍體前,緩緩地蹲了下去,那張猙獰的臉上,多出了兩行眼淚。

龍兵卻只是冷冷地站在他身後,近距離看著龍老先生的慘狀。他目光中的銳利在進一步凝聚,就像利刃,隨時會把他看到的一切撕成碎片。

最後,他伸出一隻手搭到悟空的肩膀上:「起來,我們去樓下。」

龍悟空低低地答應了一聲,喉頭動了一下,繼而抹了一把臉站了起來。龍兵又望了我一眼,然後對悟空說道:「沈異是沒有嫌疑的,他當時和我在一起。」

悟空沒說話,依然死死地盯著龍老先生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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