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乘 第四章

風掠過屋脊時發出刺耳的尖嘯,旋到空中的積雪紛紛揚揚落。

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顯得異常遙遠。

巴慶達痴痴地走到院里,抬頭仰望著夜空,硬沒讓聚在眼中的淚淌下來。

風刺著他上仰的臉,落下的碎雪在臉上化成了水,冰涼冰涼,像許多小蟲在爬。

巴慶達袖著手想,這時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淚。可他差點兒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門口,聽著卜姑娘和卜大爺說話,鼻子就發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風一吹,淚一下子就盈滿眼窩。

他透過淚眼看到的天空沒有星月,只是一團茫然的黑。

於那團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時候的卜姑娘:一張總洗不凈的圓圓的臉,一隻小小的翹鼻子,穿一身打著補丁的老藍色土布衣,直摟著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這副模樣在她鄉下老林前上的轎,他當時可沒想到有後來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爺不中意自己的丫頭,打從把卜姑娘從鄉下接來,就沒打算日後好好打發她。卜大爺一心撲在他的轎子、轎號上,只把卜姑娘當作狗兒、貓兒一般對待,後來發現他和自己閨女好,就把閨女許給他了,條件是,白給卜大爺伺弄五年轎子。

說這話時,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當時想,五年是好過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爺當年為五乘小轎,白給馬二爺抬了三年轎不說,還賠上了一隻眼;他得人一個閨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誰能想到卜大爺會敗呢!

在巴慶達看來,卜大爺簡直是個神話,咋也不該敗!

可卜大爺竟敗了,且敗得這麼慘,落到了賣閨女的地步!

他的好夢也跟著完了,……

儘管仰著臉,淚水終還是滾了下來,順著下巴殼往地上落。

巴慶達再也無法壓抑自己,抱頭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傷的狗,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哭得渾身亂顫。

不知啥時,從指縫中看到了一副貼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細長一條,在巴慶達面前輕輕晃。

巴慶達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嗚咽,繼而,又用襖袖子抹去眼裡和臉上的淚,才慢慢抬頭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慶達站起來說:

「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動。

巴慶達又說:

「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淚……」

卜姑娘道:

「你得穿暖點。」

巴慶達點點頭:

「我知道哩。」

旋起一陣風,「嗖嗖」嘯聲又起。

卜姑娘嘆了口氣:

「風真大。」

巴慶達應了句:

「是哩。」

卜姑娘這才迴轉身說:

「巴哥哥,咱回吧。」

巴慶達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

「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慶達知道卜姑娘有話和他說,想去,又不敢,怕自己會當著卜姑娘的面再次哭出聲,便道:

「明兒個再說吧,今晚我……我還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龍套……」

卜姑娘問:

「你還有心思去跑龍套?」

巴慶達嗯了一聲,道:

「和人家王老闆說好的,得去。」

這倒不是瞎話,真是說好要去跑一趟的,戲衣都備好了,還想拉著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歡聽戲,但凡轎號的夥計去跑龍套,她都跟著。晚上沒轎可抬,夥計們就去掙碗夜宵錢,她去聽白戲。

卜姑娘今晚不想聽戲,說:

「還是別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慶達又找了個借口:

「白天兒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許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額頭上:

「你這人真賤!不抽著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只好去。

往卜姑娘住的西廂房走時,巴慶達就在心裡對自己說:老巴,你別哭,你狗日的說啥也別哭,人家卜姑娘心裡原就夠煩的了,你可別再給人添煩了……

屋裡燃著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藍藍黃黃一大團。

卜姑娘進屋後,先到火盆上去烤手。

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細細的,被火烤著,又紅紅的,讓巴慶達為之動心。心一動,巴慶達鼻子就發酸。

卜姑娘說:

「這世上若是還有信得過的男人,我就只信你。」

巴慶達說:

「我不足信。我這輩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說:

「你和我爹壓根兒是兩種人。」

巴慶達點點頭:

「我也想做你爹那種人,也想弄上三十六家轎號,可……可卜姑娘你知道,我沒能耐,只能給人抬轎。」

卜姑娘定定地盯著他問:

「我若是給你三十六家轎號,你能給我守好么?」

巴慶達搖搖頭:

「怕……怕是守不好。卜姑娘,我不能騙你,我鬥不過馬二爺,也纏不了麻五爺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孫,更……更甭說官府了,我……我見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面前,把烤得熱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領里,撫摸著他結著厚繭的肩頭,輕聲說:

「巴哥哥,其實你不軟,你只是心善。我要給你三十六家轎號,你能伺弄好,一定能的……」

巴慶達訥訥道:

「我……我真是不行,我膽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頭,一邊捏,一邊說:

「你膽不小,小時候,人家欺負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幫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們倆呢,打得一頭一臉血……」

眼淚禁不住落了下來,巴慶達一把把卜姑娘摟在懷裡,哽咽道:

「那……那是為你,為你!今兒個為你,我……我還會拚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淚珠兒在粉臉上掛著,說:

「今兒個,你還是為我,你替我管著那些轎號!」

巴慶達叫了起來:

「我還管啥?你都要到馬二爺家去了!」

卜姑娘從他懷裡站起來說:

「你得有耐心,馬二爺六十二了,總要死的!」

巴慶達又說:

「那也用不著我管,這裡有你爹。」

卜姑娘道:

「不說我信不過這個鄉巴佬,就算我信得過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記住!這話我再不願多說了!」

巴慶達還是搖頭。

那日夜晚,巴慶達根本沒想過別的,只想著卜姑娘從此再不屬於他了,他的世界傾覆了。

在他看來,卜姑娘就是他未來的一切,沒有卜姑娘,就是有三百六十家轎號,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他認定,卜姑娘是為了安撫他,才提出讓他管三十六家轎號的,而卜大爺不會把三十六家轎號給他——不是為了三十六家轎號,卜大爺也不會把自己的親閨女送給馬二爺。

巴慶達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說:

「我……我這輩子啥都不要,只要你!你既這麼煩你爹,不如跟我走,走得遠遠的……」

卜姑娘一怔,獃獃地看著他,許久沒作聲。

巴慶達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腦門上,腦門紅紅亮亮的,且有汗:

「可以跟王老闆的戲班子走,大後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話,像沒聽見似的,反問他:

「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轎行、轎子么?」

巴慶達直楞楞地道:

「我不喜,只喜你!」

卜姑娘說:

「我喜。我要咱的轎行、轎子。我覺著,打從八歲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爺的小轎,我的命脈都和轎行、轎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觀道上走著轎,我就在想,真沒了這些轎子,我可咋活?」

這可是巴慶達再沒想到的:卜姑娘竟也這麼看重轎!

巴慶達凄哀地看著卜姑娘:

「難道說我……我不如轎?」

卜姑娘搖搖頭:

「這不好比。」

巴慶達非要比:

「我和轎,你要哪樣?」

「我都要。」

「只能要一樣。」

「我就要兩樣。」

巴慶達拗不下去了,長嘆一聲說:

「當初,我……我真不該把你從鄉下抬來!」

卜姑娘點點頭:

「這話對了,傍晚在獨香亭茶樓上我先說過的。」

巴慶達眼圈紅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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