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爺已習慣於用一隻獨眼看世界了。
獨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屬於卜大爺的。
半邊油亮的鼻樑永遠在卜大爺的視線中晃動,伴隨一次次拼爭的成功,常使卜大爺亢奮不已。卜大爺因此認定,他天生該當獨眼龍,對失卻的那隻左眼,幾乎從未惋惜過。
過去,有兩隻眼睛時,眼裡的世界不屬於他,他站在鏡子前看到的自己,是個渾身透著窮氣,手裡捧著窩窩頭的叫花子。他正因著恨身上的窮氣,也為了馬二爺許下的五乘小轎,投入了最初那場和四喜花轎行白老大的格殺。
常記起那日的景象。
是個風雨天。
在大觀道上。
白老大手下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把他團團圍住,另一個轎夫撂下轎逃了,他沒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斷他的腿,讓他永遠不能伺弄他的轎,他不怕,他也想打斷他們的腿,為自己日後少一些爭奪生意的主。
他操著轎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著他們的腿嘿嘿笑。
他幹得真好,轎杠掄得又狠又准,他們沒打斷他的腿,倒是他打斷了他們的腿,這戰績真可以說是輝煌的。
也正為了這份輝煌,他的一隻眼睛玩掉了:這幫孬種中的一個,用手中握著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讓他一頭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濕漉漉的,每塊麻石都披著水光。
他把滿是血水的臉貼在麻石上,第一次親吻了他城裡的莊稼地。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裡這片麻石道上收穫他一輩子的好莊稼。
當晚到了馬二爺府上,把被捅破的眼珠兒血淋淋一把摳出,拍放在馬二爺的煙榻上,卜大爺硬生生地說:
「二爺,我來取我的五乘小轎了!」
馬二爺舉著煙槍,愣了半晌才說:
「我不食言,五乘小轎明兒個到獨香號去取,日後不管咋著,你都得記住我今日的情份。」
這是屁話,卜大爺當時就想。
當時,卜大爺知道自己日後會發達,馬二爺大約也是知道的,否則,馬二爺不會說出關乎日後的話。
只是馬二爺沒想到卜大爺會發得這麼快,會在短短三四年里形成氣候,直至後來和馬二爺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號以後,卜大爺和馬二爺還合作過兩次,一次是早年聯手擠垮花家信行,搶攬信行的貨運;另一次是兩年前統一地盤,吞併城東、城西十二家雜牌小號。
小號垮下來後,卜大爺和馬二爺拼上了。
卜大爺看著馬二爺不順眼,馬二爺也瞅著卜大爺不順眼。雙方就暗地裡使壞,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狀,還扯上了革命黨和炸彈。
馬二爺三番五次地對知府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卜獨眼不一般哩,轎號里敢窩革命黨。
鄧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馬二爺時常孝敬的月規和隨著月規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爺的轎號去拿過,沒拿到革命黨,卻拿到了正和婦人私通的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
卜大爺也不傻,白給官府應差抬轎不說,也和馬二爺比著送月規。送月規時也送話,道是馬二爺為革命黨造炸彈,一個個西瓜似的。
鄧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沒查出炸彈,只收繳了一筐筐煙槍、煙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這種拼法不對卜大爺的脾味,卜大爺喜歡明裡來明裡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後來,卜大爺就不再搭理馬二爺的茬了,月規雖說照送,官府卻懶得多去走動,且四處揚言,要把馬二爺的腳筋挑斷,讓他永遠躺在大觀道上。
然而,永遠躺下的不是馬二爺,卻是卜大爺。
半個月前,馬二爺挑起全城轎夫大械鬥時,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爺的轎號里發現了一把洋槍、兩顆炸彈。結果,官府介入,和馬二爺一起打卜大爺,從城東打到城西。
在大觀道獨香亭茶樓門前,馬二爺手下的人當著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斷了卜大爺兩條腿,還挑了卜大爺的腳筋,卜大爺和他的世界一併齊完了……
這很怪,卜大爺至今還弄不懂,洋槍、炸彈是哪來的?馬二爺一來弄不到這些東西,二來也難以藏到他轎號里去,他防馬二爺防得緊呢!
沒準真會有不怕死的轎夫要謀反?可又怪了,鄧老大人若是因著那洋槍和炸彈就認定他卜永安窩革命黨,咋又不把他抓進大獄裡去?
這裡面勢必有詐,卜大爺只不知詐在哪裡。
自那便在床上躺著了,兩條斷腿曠日持久地痛著,提醒卜大爺記牢自己的失敗。卜大爺開初還硬挺著,試著想忘卻,後來不行了,躺在床上無事可做,沒法不想心事。
卜大爺想著當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著扔在馬二爺煙榻上的眼珠兒,想著自己十八年里落下的一身傷,和,兩條再也站不起來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么?那他咋伺弄他的轎子?!
卜大爺這才悲愴起來,連著幾日號啕大哭,把仇三爺和巴慶達都嚇壞了,他們從未見卜大爺哭過,從沒有。
卜大爺把積聚了十八年的眼淚哭干之後,又想開了。
他覺著,就像當年的那隻左眼是多餘的一樣,他的兩條腿其實也是多餘的。現在不是從前,他就算躺在床上,永遠站不起來,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爺!卜大爺!爺字型大小的人不玩腿,玩腦瓜!用腦瓜去玩世界!
他再也不會赤著大腳板,踩著麻石路去抬轎了!
他抬夠了轎,日後要坐轎,天天坐!坐在轎上去找馬二爺復仇,去收穫他栽種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夢想!
自然,這都是以後的事,現在不行。
現在卜大爺要落實的,不是收穫和復仇,而是認栽講和。馬二爺只要給他留下一絲退路,他都退過去,就算馬二爺讓他磕頭,他也干。為啥不幹呢?今日他給馬二爺磕頭,日後定會割下馬二爺的頭當球玩。
昨兒個,拖著兩條斷腿,就派仇三爺去請了幫門的麻五爺,要麻五爺給個公道。
麻五爺起先不願來,後來架不住仇三爺一再央求,和五十兩銀子的誘惑,才來了,來得瀟洒,坐著四抬的藍呢官轎,轎前轎後還有幾個一溜小跑的嘍羅跟班。
麻五爺直率,一來就說:
「你們都他娘不夠意思!都不給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獨香亭茶樓上不是給你們斷好了么?以大觀道劃界,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倒好,三天兩頭打,還到官府相互使壞!你們信官府,還找我五爺幹啥?!」
卜大爺說:
「五爺,這你有所不知,馬二使了我的壞,我自然不能不應付,我這回栽,大概還就是栽在這上面。」
麻五爺大約是知道根底的,點點頭道:
「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馬二爺買通了,還有巡防營的錢管帶,也被馬二爺買通了,開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球……」
卜大爺問:
「五爺咋早不指點指點?」
麻五爺臉一板:
「你他娘的來找我了么?」
卜大爺再無話說,轉而道:
「今兒個我找你了……」
麻五爺搖起了頭:
「晚了,卜大爺,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你這人算廢了,要和馬二爺爭出個輸贏,等來世吧!」
卜大爺紅著獨眼大叫:
「老子沒完!老子還是爺!還是爺!你五爺若還能有一絲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給我個公道!」
麻五爺嘆了口氣:
「公道我給不了,只馬二爺能給。」
卜大爺道:
「那你替我捎個話給馬二爺,就說我卜永安啥都認,只……只求他給我塊喘氣的地盤。」
麻五爺問:
「這塊喘氣的地盤得多大?」
「讓馬二爺瞅著辦。」
「你卜永安真啥都認?」
卜大爺點了頭:
「我啥都認!」
麻五爺這才說:
「那好,我也和你實話實說了吧,前日在北關戲園裡,我見著馬二爺了,我罵了馬二爺,怨他不該把你弄得這麼慘。馬二爺也說他這回是過份了些,想找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說,把西半城轎號的封條啟了,再發還給你,他的老號和你的新號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觀道為界……」
卜大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五爺,不……不對吧?我……我聽說馬二爺要把老號開到西城來的,是不是?仍以大觀道為界,馬二爺的心機不白費了?你……你五爺莫不是開我的玩笑吧?」
麻五爺正經道:
「開么玩笑?!五爺我啥時開過玩笑!馬二爺真這麼說了,只是提出了個條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還是別說了吧,不說你不會同意,我當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爺緊張地看著麻五爺:
「五爺,你……你說!你快說!」
麻五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