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貞於故市長予之先生殉難之後,承各界公舉,無可推諉,代行市長之職,即日啟用印信,並通電聲明如左:甲,宏貞承乏維新市政,依效故市長予之先生之中日友好、和平救國宗旨,以『天下一家,無法歸一』之大道精神,對內實施民主憲政,對外謀圖平等邦交,睦鄰防共……」
蘇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在離開S市的最後時刻聽到了父親的通電,而這通電播發時,維新政府的偽警察正和租界警務處的西洋巡捕,逐房搜查,鬧得整個客輪上人心惶惶。
她斷定父親已徹底墮落了,不但出賣了自己的人格良心,當起了日本強盜的走狗,而且,也把她和庄旅長們一併出賣了,只怕父親派人搜查所謂的兇犯是假,抓捕庄奉賢旅長、李子龍副旅長、汪小江副官和趙營長才是真的。父親真夠狡猾的,為了保全自己,把這四位國軍軍官弄到一艘外國輪船上去抓,連自己親生女兒都不顧了。
父親今日的嘴臉可以說比暴斃的老漢奸傅予之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自己的通電便足以證明他的厚顏無恥了:
「……丙,中日兩國,同文同種,唇齒相依,輔車相助,自當攜手協力,共謀鞏固東亞,何忍萁豆相煎,兄弟相仇?!前國民黨反動政權,不遵大道,輕啟戰端,致神州陸沉,中原振蕩,水深火熱,民不聊生。今日昭蘇國運,唯大道思想之建設施行,別無它途……」
蘇萍恨不得堵起自己的耳朵,有這樣的父親真是奇恥大辱,她覺著自己和湯祖根為拯救S市精神陷落所做的努力,全被有一個下水當漢奸的父親的事實抵消了。
庄奉賢旅長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二小姐,不要想這麼多,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不會有人要你對你父親的選擇負責的!對我們來說,你永遠是值得尊敬的!沒有你,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蘇萍失聲道:
「今天我們都被出賣了,你們沒看到偽警已經登船搜查了么?」
庄奉賢很冷靜:
「不見得是被出賣,現在我們務須鎮定。我認為他們要查找的還是那個刺殺老漢奸的人,不是我們。扣下我們,對他這位代市長無任何好處——非但沒好處,他自己還要受牽連,我們能登上這艘英國客輪,不是別人安排的,是他安排的!」
李子龍也湊過來道:
「老莊說得不錯,我想,也許你父親本身也有難處,他畢竟剛剛出任代市長,出海口卻是昨夜被封鎖的……」
剛說到這裡,湯喜根和方鴻浩進來了,神情都挺緊張。
「我們那個船艙被搜查過了,馬上就要到你……你們這邊來,你……你們要小心,老李和老趙要……要躲一躲!」
庄奉賢靈機一動:
「你們的艙位已查過了,就讓李副旅長和趙營長到你們那去!」
蘇萍當即點頭道:
「只能這樣了!」
李子龍和趙營長出門之際,庄奉賢又交待了一句:
「萬一不行,就藏到廁所里去。」李子龍和趙營長出去沒兩分鐘,三個水上警察在一個印捕的伴同下進了船艙,這當兒,廣播喇叭里的通電也接近了尾聲:
「……宏貞決以致誠之心,貢獻於S市新政事業,增進民福,收拾時局,積極建設,興利除弊,一切施政方針,悉以國利民福為前提。謹望本市並海內各界公昭明鑒。S市代市長蘇宏貞。」
湯喜根適時地向水警介紹道:
「長官,這位蘇小姐就是蘇代市長的女公子!」
三個水警和一個印捕肅然起來,為首的高個子水警道:
「蘇小姐,請……請原諒,我們……我們只……只是奉命檢查。」
蘇萍恨恨地瞥了高個子水警一眼:
「查吧!這些人都是我家府上的,有什麼問題把電話掛到維新政府找你們代市長去問!」
已決計把父親賣掉了,父親不顧民族大義,不顧父女親情,她再無必要為這樣的父親保守什麼機密。今日不出事最好,如果出事,應該讓日本人找父親去算賬。
三個水警都乖覺得很,草草看了一下幾人的證件,禮貌地道了歉,唯唯諾諾地退走了。
這才鬆了一口氣。
倒在床鋪上依然固執地想著墮落的父親,益發覺著自己有先見之明。前天夜裡,她就對父親說過,善良的願望並不一定造就善良的事業,有時甚至完全相反。今日應驗了。父親在通電里口口聲聲要以大道思想造福國家民族,而上任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水警上船抓人。她認為,不論是抓庄旅長一行,還是抓那個殺死老漢奸傅予之的英雄,都說明父親已變成了日本強盜奴役中國民眾的暴力機器。
感傷的淚水禁不住落了下來。
方鴻浩勸慰道:
「蘇小姐,莫哭,一切都過去了,船一開,這裡啥事都與咱們沒關係了!」
她凄婉地點了點頭。
方鴻浩又說:
「蘇小姐,你……你一定要原諒我,我……我到《新秩序》做事,確是沒辦法,老湯是知道的……聽說你們要走,我……我再沒猶豫,當天就買了船票,這刺刀下的奴隸生活,我……我也不能忍受哇!」
自己父親都做了日本人的漢奸市長,她還有什麼權利責備方鴻浩呢?方鴻浩儘管做了三個多月的《新秩序》藝文主筆,畢竟還沒賣友求榮,如今,又很真實地追隨她來到了這艘維多利亞女王號輪船上,她還有什麼話說?
「我……我不怪你!不……不怪任何人!我……我只是想,這……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咱們的S市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它為什麼不哭泣?為什麼不反抗?遍灑中國軍民鮮血的土地上,為什麼再也放不下一顆正直中國人的良心!是這裡被奴役的民眾被抽掉了骨頭,還是這座陷城喪失了道德貞操?」
方鴻浩怔了一下,極熱烈地道:
「問得好!這是詩的話題,是當代的《天問》,我可以把它寫出來!」
蘇萍並不答理,自顧自地說:
「最讓我不理解的是,像我父親這種學者,竟也事敵當了漢奸,還說是為了S市民眾的利益。」
湯喜根好心地插上來道:
「二小姐,甭多想它了,其實,何止一個蘇教授,說穿了,人人都在事敵!工廠在為日本人生產,商店為日本人營業,為啥?為著要吃飯么!我和老方為著吃飯,不也去了《新秩序》?!」
蘇萍更激動了,噙淚叫道:
「肚皮比氣節更重要麼!古時候,伯夷、叔齊寧願餓死首陽山,不食周粟,今天,我們國人怎麼沒這骨氣?!如果從日本人進入S市那天起,工廠停工,商店關門,那會是啥樣子?!」
方鴻浩似乎意識到蘇萍在指責自己,紅著臉爭辯說:
「這……這是不現實的!在任何時候,生存都……都是首要的、基本的問題!氣節、精神、道德、倫理之類,是……是在基本生存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才能進入國人頭腦中的問題。」
「那,人和豬狗動物還有什麼區別?」
「區別在於,人……人是……」
湯喜根也忍不住了:
「二小姐,你的勇敢無畏,我和老方都是極敬佩的,可你剛才的話也太……太絕了!你在租界的洋房裡住著,二十年不事敵,也有飯吃,而一般民眾早就變成枯屍朽骨了!」
方鴻浩接著道:
「是的,鬥爭要講求方式方法,也要理智!我相信,只要機會一到,S市民眾都會重新拿起刀槍的,日本人用武力征服了這座大都市,卻無法用武力征服民心!」
蘇萍未被說服,還想再和兩位事過敵的朋友爭論下去的,偏在這時,艙門口的過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著灰西裝的年輕人一路張望著從艙門前穿過,年輕人剛過去,盤查的偽警和印捕便跟過來了。
湯喜根碰了碰蘇萍的手臂,緊張地道:
「那……那個穿灰西裝的年輕人我認識,我……我在大戲院見過的,是偽警官!」
蘇萍「哦」了一聲,把臉孔轉向艙門口,沒瞧見那個穿灰西裝的年輕人,倒瞧見了匆匆走過艙門前的偽警、印捕。
走在頭裡的一個偽警,手持白鐵皮話筒,邊走邊嚷,忠告旅客:
「檢查尚未結束,請各位切勿隨意走動,以免發生不幸之誤會……」
這麼說,危險尚未過去。
蘇萍的心又拎了起來……
周遠山看見王學誠時,身邊的水警和印捕也看到了。
是水警先看到的。當王學誠出現在二等客艙過道時,水警高喝了一聲「站住」,王學誠偏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水警二話沒說,率先追了上去。
周遠山只一愣,馬上敏捷地作出了反應,也箭一般射了出去。
向王學誠身邊跑時,周遠山還心存幻想,還希望自己的追趕對象不是王學誠。在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