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三十章

蘇宏貞教授沒看到衝上碼頭的西洋軍警,他目送著蘇萍和庄奉賢一行登上維多利亞女王號甲板後,便驅車返回租界寓所了。一路上還算平靜。雖說街面上已出現了日本憲兵和中國警察的隊伍,但沒人攔他的車,他的車一無阻攔地開到了文傑司克路閘口。

閘口附近聚了不少人,有老百姓,也有中國警察和日本憲兵。鐵棘路障把整個閘口攔嚴了。閘口那邊的租界里同樣站著不少緊張戒備的印捕、西兵。

顯然出了什麼事。

蘇宏貞當時並沒想到是傅予之被刺鬧出的動靜,鑽出車往閘口走時,還一廂情願地想著要早日擬出修整中日關係的草案大綱,交傅予之過目。不料,沒走到閘口前,一個胖警官便把他攔住了,很不客氣地問:

「您先生要到哪去?」

「回家!我家在租界瑪麗亞路……」

胖警官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站過去,站到那邊去,租界已經戒嚴了,這邊馬上也要戒嚴!」

蘇宏貞不安地問:

「出了什麼事?」

胖警官不回答,只一味叫著:

「站過去!站到那邊去!」

蘇宏貞這才注意到,閘口的路北端一片汽車、黃包車旁,站了不少有身份、地位的紳士、太太;而路南大華國貨公司牆下卻黑壓壓蹲著一片服飾普通的中國市民。這些市民在刺刀、槍口的脅迫下,都把雙手高舉著,貼在後腦勺上,其中有個偎依在母親懷裡的小女孩在哇哇地哭,一邊哭,一邊還用抖顫的小手摸著羊角辮。

蘇宏貞指著國貨公司牆下蹲著的人群,責問胖警官:

「誰讓你們這麼搞的?」

胖警官眼皮一翻:

「你管得著么?再啰嗦你先生也蹲過去!」

蘇宏貞很惱火:

「給我把你們袁局長找來!」

胖警官一怔,口氣緩和了許多:

「袁局長?袁局長怕……怕沒工夫見您!」

「那就找你們傅市長,傅予之!我這裡有他府上的電話,給我掛個電話去!」

胖警官一下子威風全無,小心巴結地問:

「您……您先生是傅市長的什麼人?」

蘇宏貞哼了一下:

「你管不著!」

「您先生還不……不知道么?一……一個多小時前,傅市長被刺,就……就在租界他府上!」

蘇宏貞驚呆了,直愣愣地盯著那胖警官,半晌沒說出話來。

胖警官繼續說:

「是用斧頭砍的,說是砍了三斧,整個腦袋都被砍下來了,官邸警衛隊竟他媽的不知道,竟讓那兇犯平平安安地逃了!袁局長和西村機關長火透了,立馬下了死命令,哪怕把S市翻個底朝天,也得抓住殺害傅市長的兇犯……」

蘇宏貞眼前一片昏黑,腦子裡亂得很,胖警官又說了些什麼,一概沒聽見,只瞅著胖警官的嘴唇在動,像出恭的肛門。

後來,在閘口特區辦事處給警察局掛了電話,想找袁柏村了解一下搜捕兇犯的情況,卻沒找到袁柏村——胖警官說的不錯,這種時候袁柏村不容易找。又把電話掛到台拉斯克路傅家官邸,依然沒找到。最後,在中山路市府,總算把袁柏村找到了,可在電話里沒說上幾句話,袁柏村已迫不及待地叫道:

「蘇教授,是你么?!我馬上去接你,西村機關長急著見您,還派了人在您府上守候,都沒找到你,真擔心您也出事哩!蘇教授,您等著,兄弟就到!」

放下電話沒一刻鐘,袁柏村的車便到了——不是市警察局的車,是西村特務機關的車,車牌上「西字〇〇一號」的紅字醒目刺眼。

「西字〇〇一號」在特區辦事處門口戛然停下,載上蘇宏貞,直開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市府。沿途已經戒嚴,街面上車輛行人絕跡,夜幕下的S市一片森然的寧靜。

車內卻不寧靜。

袁柏村一上車便哽咽著道:

「蘇教授,傅市長不幸蒙……蒙難,兄……兄弟真箇是悲痛至極,可……可傅市長去了,我們還活著,我們還……還要把這和平的事情做下去呀!他……他們殺了傅市長,便以為能嚇倒我們和平同志么。兄……兄弟決不相信!」

蘇宏貞垂首嘆道:

「是呀,政治主張是無法暗殺的,做這種事的人太蠢嘍!」

袁柏村話題一轉:

「您蘇教授要站出來了,您是名滿中外的大學者,又是大道精神的倡導者,您不站出來挽狂瀾於即倒,還有誰能繼予之老人之後擔此重任呢?!」

蘇宏貞默默無語。

袁柏村又道:

「您不是痛斥過國民黨政權的倒行逆施么?不是在《大道精神論》里斷言過國民黨的獨裁政策救不了中國么?那麼,今天您蘇教授何不試著在S市施行大道主張呢?」

蘇宏貞挺驚訝:

「您也讀過我的《大道精神論》?」

「讀過。傅市長飭令兄弟讀的。傅市長服您,兄弟也服您,倘若您能於此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兄弟定當鞍前馬後忠心追隨!」

蘇宏貞看了袁柏村一眼,乾澀的嘴唇張了張,想說什麼,又未說出。

袁柏村卻說:

「蘇教授,不說為國為民了,就是看在予老的份上,您也不能無動於衷啊!予老為您走出租界,可以說是日思夜想!老人家以六十八歲的高齡德望不計毀譽,不計安危,您蘇教授都看見了的,您還能昧著良心在租界保持『氣節』么?」

蘇宏貞淡淡道:

「這些話予老早就和我談過的。」

「您怎麼想?」

蘇宏貞沒回答,轉而問:

「殺害予老的是什麼人?查清了沒有?」

袁柏村答:

「可以斷定有國民黨軍統背景。投奔和平運動的軍統原行動組長曹復黎已提供了不少相關材料,兄弟和日軍憲兵大隊前時已採取行動嚴密搜捕。」

蘇宏貞嗯了一聲,又問:

「你如何斷定是國民黨軍統乾的呢?」

袁柏村想了想:

「兇犯顯然經過職業訓練,不像生手,行刺現場還留下了一條標語。」

「什麼標語?」

「軍統的除奸標語。」

說畢,袁柏村留心看了蘇宏貞一眼:

「蘇教授是不是怕站出來以後,也會被軍統暗殺?」

蘇宏貞未做任何解釋和表白,只冷冷地道:

「我說過,政治主張是無法暗殺的!」

…………

這夜,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市府,蘇宏貞終於接受了西村機關長和日本軍部的聯合建議,做出了出任S市維新政府代市長兼秘書長的決定。

這對S市來說,是個歷史性的時刻;對個人來說,也是個歷史性的時刻。

站在市長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S市的萬家燈火,蘇宏貞默默地想,一切已無法更改了,他的一切,和予之老人的一切。西村機關長就在身邊,這位四十五歲的大阪人似乎對傅予之的死無動於衷,儘管他下令封鎖了沿江、沿海和租界特區各口岸,嚴厲訓示中日軍警,緊急出動逮捕一切涉嫌者,但臉孔上的冷漠卻是明顯的。

西村在蘇宏貞做出決定之後,明確地說:

「帝國皇軍進入S市後的首選目標並不是傅予之先生,而是你蘇教授,這一點,傅先生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教授在我們日本朝野各界是很有聲望的,您的早稻田同班同學以代君三次向我本人和松井將軍推薦過您,他還將您著述的《大道精神論》翻譯出來,送給了華北、華中帝國派遣軍和特務機關的要員。我們當時就希望您出來收拾政局,可又知道,對您這樣清高孤傲的政治家,是不能施以任何壓力的……」

蘇宏貞道:

「所以,你們退而求其次,把六十八歲高齡的予之老人拖了出來,以至於讓他今天孤獨無助地躺在租界里。」

西村望著窗外的夜色,塑像也似地立著,語調平緩而淡泊:「這無疑是個悲劇,我們機關和軍部深感悲痛。但其中部分責任還是應由傅先生自己承擔的。兩個月前,傅先生固執地要求我們把保衛官邸的武裝人員撤走了。先生儘管在你們中國人中間算是豁達開通的。可中國人的虛榮心卻仍然丟不掉,先生總以為帝國皇軍武裝駐守他的官邸是——是一種不體面的事……」

蘇宏貞扭過身子,正視著西村,近乎莊嚴地道:

「您錯了!我認為這正是予之老人的勇敢和可貴之處!老人在幾個月前和那個動亂之夜站出來時,就已將生死毀譽置之度外了,沒有予之老人勇敢精神的感召,我蘇某人今日里是不會和您閣下一起站在這裡的!」

西村點點頭:

「這才是傅先生對和平運動的傑出貢獻,他使我們機關和軍部實現了一個夢想——和蘇教授您合作的夢想,因此,將來當大道精神維繫著一個強大的新中國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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