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二十九章

對王學誠來說,從古瓷罐里摸出斧子的那一瞬無疑是驚心動魄的。畢竟是第一次殺人,又是殺這麼一個名聲顯赫的巨奸,特訓班裡學來的那一套都派不上用場了,決定成敗的,不是技巧而是機緣和運氣。那當兒,倘或傅予之偶然轉過身子,倘或配合行動的朱十三貪生怕死,先行逃竄,倘或有人突然闖進來,一切便全完了。按原定計畫,朱十三應留在屋裡,相機策應他的行動。行動地點也不是在樓上書房,而是在樓下小客廳,小客廳距院子前門最近,便於走脫,傅予之一般會客都是在樓下小客廳的。卻不料,傅予之偏在樓上書房見了他,且又把朱十三支出去了,給他的行動增設了諸多不便。

卻也只能硬下去了,斧子已藏在瓷罐里,他干要暴露,不幹也要暴露。打開盒箱時便決定冒險一拼,只要傅予之走近身邊,就摸斧子——如來不及,就像黃增翔交待的那樣,搬起瓷罐砸。如此,就是他王學誠走不出這座官邸,也會給傅予之留下一個血淋淋的教訓。

傅予之清高得很,偏不過來看瓷罐,這才使他緊張的心稍稍平定了些,靈機一動,提出了請傅予之寫回執——他不知道傅予之會不會寫回執,若是傅予之不寫,他也沒辦法。傅予之是可以不寫的,這老頭子完全可以打個電話給雷佛人,告知收到瓷罐的事,這電話只要一打,又要暴露,雷佛人根本不知此事,下午往傅家掛電話的不是雷佛人,而是黃增翔手下的老章,這老章的絕活就是模仿別人的語音口氣。

幸運的是,傅予之轉過身子寫回執了,他在傅予之轉過身後,悄悄往傅予之身邊挪,挪到距傅予之只有一步開外時,猛然舉起斧子,對著傅予之佝僂著的花白腦袋狠狠劈將下去,就像劈開了一隻熟透的瓜,根本沒有磕磕碰碰的感覺。

動作是乾脆利索的,傅予之連哼都沒哼,便頹然倒伏在書桌上,鮮血四溢的腦袋歪斜著,嘴角和面部肌肉可怕地抽搐起來。他怕這老頭子還會喊出聲,遂死死捂住他的嘴,又揮起斧子劈了一下——是劈在脖子上的,斧頭落下,傅予之頸椎突起的脖子斷了半截,熱血再度爆湧出來,把書桌、座椅和腳下的地毯都染紅了。

他兩手也沾滿了血,頭腦幾乎是一片空白,悄悄摸起斧子時產生的緊張感和責任感全消失了,過於順利的屠宰,帶來的不是快意,而是無以言喻的惆悵。他近乎麻木地把手上的血在傅予之的長絨睡袍上反覆擦拭著,又從傅予之歪斜的腦袋下抽走了那張未寫完的回執……

這時,書房的門突然開了,朱十三的腦袋探了進來,對他說了聲:「快走!」他一下警醒了,從懷裡掏出寫有「抗戰必勝,建國必成,共除奸偽,永保華夏」的標語,用斧子壓在傅予之脊背上,轉身離去。出門時,注意到房門是斯匹靈鎖,又將扣鎖的鈕子打開,將門鎖死了。

偏在這當兒,一個女傭上了樓,往書房這邊走來,他急中生智,上前將她攔住了:

「朱十三呢,傅市長要找他!」

「剛剛下樓,我在樓梯後門口見到的……」

「快去找!他把我……我們老太爺送給傅市長的一個……一個古玩偷走了,傅市長正發火哩!」

女傭呆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匆匆走了,下了樓梯,走到門廳,對著並不存在的主人連連說了幾聲:

「甭送了,留步,留步……」

走出官邸院門,馬上看到了門前的墨綠色雪佛萊汽車,車門是虛掩著的,他從容拉開車門,坐進車裡,嘆息似地說了句:

「完事了,快走吧!」

車夫把汽車發動起來,箭一般開了出去。

擔當掩護任務的老章在疾馳著的車內問:

「怎麼沒聽到一點動靜?」

他機械地笑了笑:

「有動靜我還出得來么?!」

「你肯定傅予之死了?」

「死了,像條死狗!只差沒把腦袋剁下來!」

老章還懷疑:

「若……若是這老傢伙活過來,我們可不好向黃區長交待噢!」

他火了,用那隻血腥味尚未散盡的手抓住老章的衣領,惡狠狠地罵道:

「你他媽是來掩護老子的,還是來監視老子的?!不相信老子的話,你和黃區長一起到傅家官邸去驗屍!」

老章不知是聞到了他手上的血腥味,還是被他的怒氣鎮住了,掰開他的手腕討好道:

「學誠老弟,您的話我還能不信嗎?!從現在開始,您就是咱S區的大功臣了!」

「少廢話!快送我到洋浦港碼頭!」

「那當然!那當然!」

車卻並未直接馳往洋浦港碼頭,而是在一條小弄堂旁的教堂門口停下了,老章要他下車。

他傻眼了,馬上意識到,自己中了區長黃增翔的計,沒準會被黃增翔除掉。黃增翔為了向戴先生邀功請賞,極有可能殺人滅口,況且曹復黎的整個行動組都投敵了,他身為行動組成員,被扣頂漢奸帽子幹掉,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甚至還會成為黃增翔除奸的又一功績。

胸腔里的心急跳不已,他強壓著悲憤、恐懼和緊張,盡量平靜地問:

「是不是要取行李箱和密寫報告?」

老章連連點頭敷衍:

「對!對!還要給車換個牌照,這牌照很可能已被傅家官邸的警察注意到了,直接開洋浦港碼頭太危險!」

「那好,你快去拿行李和密寫報告,我就在車裡等,現在已快十點了,時間很急,不能多耽擱!」

老章一副為難的樣子:

「區長還要最後見你一面,有事情要交待!」

他已做好了隻身對付老章和車夫的準備,料定這二人不是他的對手,在特訓班裡,他的格鬥功夫是出了名的。戴先生看了他的表演,曾當面褒獎過他。

「區長有什麼事要交待,你帶話過來吧!我想,他也不會有啥大事,大事早寫到那份報告里了!」

老章毫無辦法,不知所措地發了一會呆,終於悄悄進了教堂後門——顯然教堂是黃增翔的又一個秘密點。他們不敢在這個秘密點門口拔槍弄出動靜。老章大概是想從教堂里叫些人來,把大戲院警察所弄堂里的戲再演一回,用麻袋把他裝走。

他心中暗道,這一回黃增翔是失算了,他王學誠防到了前頭,口袋裡既有證件,又有船票,怎麼說也走得了。在車夫低頭躬腰換牌照時,他悄悄鑽出車門,逼到車夫身後,三拳兩腳將車夫擊昏,跳上車一溜煙開跑了。

到洋浦港碼頭的路途還算順利,除在文傑司克路口被抄靶子的巡警攔下一次,一路上沒再遇到任何麻煩。這個在雙重壓迫下的逃亡之夜與以往的任何一個夜一樣平常,以至於車到洋浦港時,他自己也懷疑起那雙重壓迫的真實性了。

傅予之是不是真死了?如果真死了,街面上為何未見到如臨大敵的日偽軍警?按他的估計,傅予之的被刺身亡,這時應該暴露了,即便朱十三按計畫從後門溜掉,府上的人也該發現的。如果上樓來的那個女傭喚人去抓了朱十三,則事情更會徹底暴露。

還有老章的表現,也頗怪異。如果是奉了黃增翔滅口的指令,老章是可以在車內幹掉他的,完全沒有必要把他拖到秘密點去。另外,車夫好像也不知情,他襲擊車夫時,車夫簡直呆了,車夫換牌照是確鑿的,也許——也許他是疑神疑鬼,把自己的上峰同志想像得太壞了?

會不會有這種可能?黃增翔確是要讓他到香港去的,只是在傅予之的死訊未獲證實前,不放他走?黃增翔可能在等待朱十三或什麼人的電話?就像他王學誠不信任黃增翔一樣,黃增翔也不信任他?

事既如此,已無必要再想了,反正今夜他要走了,不論是奉命還是抗命,他都要走了,到了香港見了戴先生或其他上峰,事情自會弄清的。他若是冤枉了黃增翔,日後再謝罪,反正從根本上說,他是對得起黃增翔的,他今夜除奸的成功,已在軍統S區地下作戰的歷史上寫下了最輝煌的一筆,在關鍵的時候幫了黃增翔的大忙。

不料,事情在碼頭停車場就弄清了。棄車時,他最後搜查了一下,在汽車前座的座墊底下發現了一個豬皮面手提箱。箱里裝著幾件換洗的衣服和兩千元法幣,一千元港幣的現款,打開提箱夾層,找到了那份密寫報告和黃增翔給戴先生的信。信中分明寫著,指派「章同志」而不是他「王同志」去香港面呈一切!

他冷笑了,一點點將那封信扯碎,塞進嘴裡咀嚼起來,直到嚼成一團團紙漿,才吐到路邊的地上。

提著豬皮箱,往七號碼頭維多利亞女王號客輪上走時,他已打定了主意,決定抵達香港後馬上面見戴先生,把S區的一切和盤端出,讓戴先生親自和黃增翔算賬。S區工作搞得如此糟糕,黃增翔是罪責難逃的,這位少將區長排斥異己,迫使曹復黎一夥走向了通敵的死路,今夜,在他王學誠一手剷除巨奸傅予之之後,又妄圖殺人冒功,只這兩條,就足以定下黃增翔的死罪。

踏上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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