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二十七章

雷德路第八軍人營的暴動,鬧得租界空氣異常緊張。西洋軍警抓捕人犯的踏踏腳步聲響了大半夜。各主要路口遍布抄靶子的巡捕,偶爾還有爆響的槍聲從遠處傳來。

蘇萍站在二樓卧室的窗前親眼看到,兩個身著深綠色卡嘰布營服的中國軍人,被持槍巡捕從對過的亞歷山大夜舞台門裡拽了出來,其中的一個抓住門把手不願走,還對夜舞台里的人嘶聲大叫:「同胞們,為人都要講良心!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啊!我們在S市作戰不是為了自己……」沒人答理,醉生夢死的中國人早把這些獻身國難的國軍忘了。他們既沒替那兩個中國軍人換下刺眼的營服,也沒把他們帶到自己的寓所藏起來,於是便有了這令人心碎的一幕。

淚水從眼中緩緩流出,順著白皙的面頰往下流,為那兩個孤立無援的中國軍人難過,也為這座陷城的懦弱、麻木羞慚。潛意識中認定,作為棲身租界的中國市民,她也是要為這座陷城的忘恩負義承擔責任的!這座陷城的良心還在淪喪,歐羅巴飯店的標語已拯救不了淪喪的良心了。

這大約是十一時左右的事情。

快十二點時,樓下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父親不在家,姐姐蘇英和妹妹蘇多已經上床,她下樓接了電話。

電話是瑪麗亞路后街女同學康安娜打來的。和雷德路軍人營李子龍副旅長通信聯繫,用的是康安娜的地址。康安娜在電話中說,那個李子龍逃到了她家裡,還帶了一個人,問蘇萍能不能馬上把李子龍和那人接到蘇府去。

蘇萍握著話筒呆了。

電話還在響:

「萍姐,萍姐,你聽清了沒有!」

她訥訥地道:

「我在聽哩,你……你說!」

「萍姐,我想法把他們馬上送過去,不……不、不是我害怕,是……是不安全!萍姐,你知道的,我們這兒是公寓,人多嘴雜,他們逃過來時,樓下一戶人家已經看到,又是一個妓女帶過來的,如果萬一……」

「我……我明白!」

「那好!我們馬上動身!」

「別……別忙!李……李副旅長和那個人是不是穿的營服?綠色綴黃邊的營服?」

「已換了!我把父親和哥哥的衣服找來給他們穿了!」

「你們樓下是不是有巡捕房的巡捕?」

「剛才有,現在好像沒了!」

蘇萍緊張地想了想:

「再看看,不能大意!還有,要你哥哥一起來,在前面探路,走……走聖安東大學邊上的小弄堂!」

「好……好吧!」

放下電話,蘇萍馬上感到麻煩大了,就算老天保佑,康安娜兄妹能安全地把李子龍二人送到自己家裡,出走香港的計畫怕也要泡湯。四張船票和通行證件好不容易才弄到手,明夜十一時維多利亞女王號就要開船,她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在明天一天之內給李子龍二人搞到必要的證件和船票,況且,租界方面還在四處搜捕他們,父親又不知道這一新的變故。

真要命,這種時候父親竟不在!

父親這一段時間經常深更半夜才回來,不知去了哪裡,也不知在忙些什麼,她隱隱約約有種不祥的預感,覺著父親極有可能公開下水出任偽職。前幾天維新政府公然把父親的《大道精神論》大量印刷了,「東亞反共同盟會」的《新秩序》和租界內外的親日報紙連日刊載談大道思想的文章。她問父親是怎麼回事,父親不予置評,只說決不會做違背中國人道德良心的事。

如果此刻父親在家,不知會不會答應收容李子龍二人?她作主收容以後,父親能否於明天一天之內給李子龍二人搞來通行證件和船票?船票還是小事,不行,她和湯喜根可以緩一步走,讓李子龍二人先走,最要緊的是通行證件。

心裡亂糟糟的,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又想到康安娜住的公寓離蘇府很近,穿過聖安東大學邊的弄堂就到了,得趕快到門口看看情勢,把李子龍他們接過來。遂套了件外衣,穿好鞋走出了客廳大門。

無論如何,她蘇萍得負責任,得拿出中國人的道德良心來。

父親沒回來,院門還沒上鎖,門房老張正獨自一人在門口的小房間就著花生米、茴香豆喝酒。她心神不定地和老張打了個招呼,便把面孔轉向了鐵柵門外。

門外的巡捕已經走了,街面上空蕩蕩、靜悄悄的,唯有亞歷山大夜舞台不時地有歌樂之聲傳過來,隱隱約約,彷彿很遙遠。

片刻,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人影順著院牆移了過來,人影沖著她輕輕喊:

「是……是蘇萍小姐么?」

她當即把門拉開一道縫:

「快進來!」

黑影閃身進來了:

「康安娜和李副旅長馬上到!」

她點點頭:

「知道了!你留心對過的亞歷山大夜舞台,我看著這邊的街口,注意過來的巡捕洋人!」

又過了不到半分鐘,康安娜和李子龍三人一路輕跑著衝進了蘇家大門。這期間既無巡捕出現,也無任何人走過這片街面,一個很冒險的交接輕易完成了。

康安娜兄妹走進客廳便告辭了,蘇萍也未挽留,匆匆道了謝,馬上把李子龍二人引上了庄奉賢、汪小江棲身的閣樓。

庄奉賢大感意外,從床上跳下來,赤著腳跑到門口,緊緊抱住了李子龍副旅長。汪小江也和那個軍人擁抱在一起了。

那場面真讓人感動,四個曾為S市浴血苦戰的七七三旅國軍同志哭了,她也哭了。

庄奉賢旅長抹著眼淚埋怨道:

「你怎麼早不和我說一聲?」

她笑道:

「我怎麼知道他們會來!我們用的通訊地址是康家,接到電話時我也呆了!」

李子龍訥訥地道:

「不說這些了!這回真自由了!真自由了!自由真好……真好!」

庄奉賢問:

「是暴動么?」

李子龍道:

「這……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這樣弟兄們永遠走不出雷德路軍人營!」

庄奉賢擂了李子龍一拳:

「幹得好!」

旋即又問:

「弟兄們都衝出來了么?」

李子龍陰沉著臉點了點頭。

庄奉賢很振奮:

「太好了!」

蘇萍忍不住潑了冷水:

「衝出來的人恐怕大多數又被抓回去了!方才你們沒注意,我親眼看見從咱們對過街上抓走了兩個。」

汪小江道:

「我看見了,沒敢告訴庄旅長,怕他難過。」

庄奉賢臉上的興奮消失了:

「這……這麼說,逃跑並……並不成功……」

汪小江咧了咧嘴:

「也不能說不成功,李副旅長和趙營長不是坐在咱們面前了么?」

庄奉賢這才想起問:

「出了雷德路軍人營後,沒人跟你們一起到這兒來么?」

李子龍和趙營長尷尬起來,相互看了看,沉默了半天才不約而同道:

「我……我們沒讓他們跟過來……」

「怕……怕給康家添麻煩……」

庄奉賢的臉掛落下來,勃然大怒:

「混賬!我們七七三旅任何時候也沒有摔下別人不管,只顧自己逃命的孬種習慣!你們身為副旅長,身為營長,這麼干就不臉紅么?就不怕人家罵你祖宗八代?!」

蘇萍也很吃驚,不是李子龍自己說出來,蘇萍也不相信孤軍奮戰洋浦港的這位副旅長會如此自私,看來,軍人營的高牆也沒擋住瀰漫在這座陷城裡的淪喪之風。

庄奉賢把這卑鄙自私進一步證明了:

「你們哪是要組織弟兄們逃跑?分……分明是利用弟兄們的勇敢,掩護自己安全出來!你們有落腳處,弟兄們沒有,謀劃的時候,你們大概就知道他們還會被抓回去的!你們偏還干!」

李子龍終於火了:

「我願負責任!願把逃出的弟兄都藏起來,可我辦得到么?誰能一下子把上千號弟兄收容起來?!你庄旅長以為這是座英勇的城市么?不是,根本不是!像蘇小姐、康小姐這種有良心的市民沒幾個!那些當初慰問我們、鼓勵我們為保衛他們的生命財產而戰的人們,現在全縮起腦袋做起了孫子!」

她插上來勸道:

「算了,都別吵了,咱們還是想想明天夜裡如何脫身吧!現在多了李副旅長和趙營長,船票和證件都要想法搞的!」

庄奉賢似乎直到這時才想起這事,陰著臉沉默了好半天才道:

「乾脆先讓李副旅長和趙營長走吧!他們比我和小江更危險!他們在雷德路軍人營名冊上有名字,中央捕房必定不會善罷干休的!」

李子龍既感動,又有些賭氣:

「不!你們照舊走,你老莊別真以為我李子龍是孬種,我寧可進中央捕房,也不願拖累你!」

庄奉賢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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