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二十六章

雖經多次嚴格搜檢,雷德路第八中國軍人營還是留下了四支短槍、兩顆手榴彈。四支短槍中,兩支「友寧」是完好無損的,並配有近五十發子彈;一支匣子雖說老掉了牙,也還能使喚;只一把德造左輪完全不能用了,埋進地下時只包了布,沒包油紙,現在起出已銹跡斑剝。手榴彈外表雖生鏽,但彈柄和旋蓋內的拉環很好,估摸能拽響。

傢伙一件件擺到行軍床上,十三號帳篷里的氣氛沉重起來,七八個年輕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把目光集中到副旅長李子龍身上。

李子龍坐在床上,借著手電筒微弱發黃的燈光,逐一檢查著短槍、手榴彈,檢查一件,發下一件。兩支「友寧」手槍,發給了鄭鵬飛團長和趙畢成營長,匣子被鄭鵬飛團長手下的一位獨眼副營長拿去了,左輪無法使用,李子龍吩咐人重新埋起來。

鄭鵬飛團長問:

「子龍大哥,你不留件傢伙么?」

李子龍搖頭道:

「我用不著。」

繼而,一併將兩顆手榴彈也交給了鄭鵬飛:

「這個也拿去,交給靠得住的弟兄,不到迫不得已絕不可輕易使用!得記住,我國府和中央並未向租界任何西洋中立國開戰,我們七七三旅的這次行動也不意味著向西洋鬼子開戰,武器的使用範圍不能超出自衛突圍的目的!」

鄭鵬飛點點頭,將兩顆手榴彈揣進了懷裡。

李子龍站起來一一打量著自己的下屬軍官,爾後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沉思著道:

「弟兄們都想想,看看還有什麼沒考慮周全的事?今夜的行動不但決定弟兄們的自由,也將決定我七七三旅未來的命運,我們做官長的不能不慎重!」

沒人言語。逃亡計畫已商量過好多次了——打從那夜李子龍站到七七三旅隊列前進行精神訓話時就開始商量了。兩個多月中,弟兄們把衝出營區的每一個細節都反覆考慮過,今夜實無必要再多想了。

「都沒有問題了么?」

依然沒人答腔,只有帳篷外的胡琴聲在響,那是望風者傳送的平安信號。

有幾個弟兄輕聲哼著軍歌:

北伐前線舉起我們的義旗,

大江南北遍布我們的足跡。

……

「如果都沒有疑問的話,今夜的行動就在九時左右垃圾車出營時開始,垃圾車接近營門時,趙營長要保證切斷營區所有電源,讓照明燈和探照燈都滅掉!」

趙畢成營長向前一步:

「是!」

「以滅燈為信號,鄭團長率一〇六九團二營弟兄為前導,突破門衛的防守,並佔據營門崗樓,確保全營區的突圍。鄭團長,有把握么?」

鄭鵬飛胸脯一拍:

「子龍大哥,你放心,兄弟有絕對把握!」

李子龍不敢放心,緊皺著眉頭又問:

「今晚的營門守衛情況你注意了沒有?好像紅頭印捕又多了兩個……」

鄭鵬飛道:

「不是多了兩個,是多了三個,全營區的巡警西兵共計二十三人,營區門口估計不會超過十人,還有十餘人在流動哨位上。」

李子龍想了想:

「流動哨位不要你管,我只要你拿下並守住營門,在全營一千餘號弟兄未撤完之前不得放棄!」

鄭鵬飛筆直立正:

「是!」

李子龍繼續說:

「在鄭團長拿下營門之後,各部弟兄要有秩序地迅速衝出營區。出營之後即行分散,在租界有親友的,去投靠親友,無親友的,也應先在租界範圍內隱蔽,不可貿然走出租界!」

一〇六九團的獨眼營長問:

「在租界範圍內如何隱蔽?千把號人哩,租界里的中國居民敢收容我們么?」

李子龍懇切地道:

「要相信民眾,尤其要相信S市的民眾!在洋浦港最後一夜,那麼危險,還有許多青年學生往我們陣地上跑,現在在租界里,怎麼會不敢收容我們的弟兄呢?我們的仗不是為自己打的,是為S市和S市的市民打的,他們會憑良心的!」

鄭鵬飛團長亦道:

「對!咱們庄旅長不就被租界里的一幫青年人掩護進租界了么?」

「當然,誰也不敢保證這千把號人都能走得掉,可我以為,只要能走掉一半就是我們的勝利了!走出去的人,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要儘快趕到後方去,向軍部駐武漢或駐重慶辦事處報到!」

「是!」

眾弟兄紛紛立正敬禮,彷彿已完成了此夜的暴動,重回到了自由時光中的軍旅。

李子龍最後看了看腕子上的羅馬錶,神情莊嚴地道:

「現在是八時零五分,距行動還有一個小時,各位再去準備一下吧!我們務必……務必要保證行動的成功,務心……務必要保證重建自由的七七三獨立旅!」

自由時刻因弟兄們激動的情緒而提前到來了。值日裝垃圾的幾個弟兄熱情極高,一反懶洋洋的常態,不到八時四十分便把垃圾車裝了個滿滿登登的。駕車的工友挺高興,給弟兄們發了「老炮」台香煙。接煙時,鄭鵬飛團長就覺著有點不妙,時間太早,不知趙營長準備的怎麼樣?如果垃圾車馳到大門口,照明燈和探照燈滅不下來,就要命了。遂裝作討火,走到那駕車工友面前,用汗津津的手攥著「友寧」手槍,抵住了那工友的腰眼,低喝了一聲:

「莫動!」

那工友倒也老實,只愣了一下,便笑了:

「老總要怎樣?」

「想出去溜溜!」

「那簡單,你老總藏到我車裡去!」

「不!弟兄們要一起走!」

於是,一起走。

走得很慢,且繞了路。裝滿垃圾的馬車在帳篷區展覽一般緩緩馳過,「得得」的馬蹄聲和車軸發出的吱吱聲,響徹營區,弟兄們望著垃圾車,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這當兒,探照燈和照明燈依然亮著,營門口一片朦朧昏黃,探照燈的光柱直直地打在從帳篷區到營門口的道路上,像鋪下了幾條白燦燦的光橋,反倒益發映襯出營區的黑暗來。自由來臨前的營區很黑,也很靜,像一片死寂的墳場。

馬車一點點逼近了營門,營門的景象漸漸可以看清爽了。鄭鵬飛注意到,營門是虛掩的,且沒掩嚴,透過兩扇鐵門中間的空檔,可以看見門外的鐵棘網架。鐵棘網架也未合攏,一具歪在門這邊,一具斜在門那邊。門內還有一具網架。一個印度巡捕和一個西洋士兵正站在網架前的燈光下抽煙。

馬車距營門只有十步開外的時候,燈一下子全滅了,鄭鵬飛和躲在馬車後的弟兄們憑藉光明時刻的記憶,迅猛而準確地撲到那西兵和印捕站立的位置,未待他們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便把他們撲倒了。印捕沒能叫出聲,就被弟兄們捂住了嘴;英兵尖利地叫了一聲什麼,未及叫出第二聲,也被弟兄們掐住了脖子。而與此幾乎同時,一個當過馭手的弟兄跳上馬車,駕車沖翻了門內的那具鐵棘網架,沖開了虛掩著的營門。

營區在那一瞬間驟然沸騰起來,黑暗中響起了驚天動地的腳步聲。七七三旅伴隨著那奔向自由的腳步聲復活了。哨音和吶喊陣陣響起,震撼著雷德路寧靜的夜空。

是一個陰冷的冬夜,沒有星,也沒有月,周圍的世界一片漆黑,可鄭鵬飛卻似乎看到了弟兄們奔向自由時的激動面孔。自由太寶貴了,只有失去過自由的人們,才能意識到自由的寶貴。自由意味著一片藍天,一片闊土,一片可以自由馳騁的疆場,以及許許多多可以自主地付諸行動的夢想。

那刻兒,鄭鵬飛已獲得了自由。他已在營區大門沖開之後,不由自主地躍出了營區,站在了營區外自由的土地上。他手裡還攥著一支「友寧」手槍,槍里壓滿了子彈,如果想走,已沒有誰能阻止他了,崗樓里的西洋鬼子不能——他已逃脫了機槍的火力網;李子龍更不能,那當兒李子龍在哪裡都不知道;鄭鵬飛軍人營的屈辱生涯在那夜是可以永遠結束的。

然而,他偏沒走,崗樓上爆響的機槍聲,喚起了他作為一個軍官的責任感。他想起,他要為全旅官兵的安全突圍打掩護,要奪下面前的崗樓,並牢牢守住它,確保全營區的弟兄逃亡成功。

崗樓上的機槍是在大門被撞開的時候響起的。開初好像是往天上打的,後來就不對了,鄭鵬飛分明看到探出射擊孔的火紅槍口在俯射,擁到門口的人流中已有不少中彈的傷員。機槍使用的是常規子彈,不是減壓子彈,看來西洋鬼子是急了眼。

熱血直往腦門上涌,鄭鵬飛開始在弟兄們紛紛擁出門的時候,往崗樓背後的偏門運動。運動到偏門旁,順手抓住了一個弟兄——那弟兄並不是一〇六九團二營的,營門一衝開,二營那些負責打掩護的弟兄早逃光了。他把手中的「友寧」手槍交給那弟兄,厲聲道:

「跟我來,幹掉崗樓里的機槍!」

那弟兄想溜:

「到……到啥時候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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