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二十五章

亭子間昏暗的燈光把三個人影擠壓在靠門的一堵牆上,造出了晃動著的黑乎乎的一團。因重疊的緣故,人影喪失了人形,像怪誕的野獸。方鴻浩透過白興德和湯喜根兩個腦袋之間的空隙注意到,怪獸在灰粉剝落的牆上不停地變幻著形狀,時而多出一隻手臂,時而冒出一個腦袋,一副招搖而愚蠢的樣子。他睜大矇矓的醉眼,想找尋屬於自己的那份愚蠢,卻沒辦到,他的身影完全被白興德、湯喜根的身影蓋住了,只是在舉杯夾菜時偶爾露出一點,且很難判斷是否屬於自己。被酒精燒紅了的眼睛靠不住,亂糟糟的腦袋也靠不住,以往的良好感覺全沒了,恍惚之中,竟覺得真實的自己已不存在,已被壓扁了貼在牆上,變成了無從辨認的一團。

一瓶竹葉青喝掉了大半,長條桌上杯盞狼藉。床鋪也弄髒了,半碗殘湯潑到床沿邊,在剛洗過的被單上滲出了一片油水夾雜的印跡,像一幅不知名國家的地圖,上面有蛋花,菜葉標出的山川湖泊,還有點點油星象徵著的首府、城鎮。床鋪是湯喜根的,印上怎樣複雜的地圖,均與他方鴻浩無關,唯一有關的是他的屁股。頭腦尚清醒的時候,他警告自己的屁股,希望它不要傾壓在那幅地圖上。然而,侵略成性的屁股還是壓上去了,他自己都鬧不清是什麼時候壓上去的,反之一切是糟透了。

方鴻浩清楚,這次聚會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最後一次了——至少對他和湯喜根來說,是最後一次了,今夜過後,湯喜根將搬出和他合住了幾個月的這座亭子間,遠走高飛到內地去;白興德也因那份蠢得出色的試卷和親友關係,做了新民中學的教導主任,誰也不會再到這兒來了。這座陰暗的亭子間以後將只有他方鴻浩孤零零一個人——當然,還有他孤獨的詩,湯喜根走後,沒有人再恭而敬之地聽他吟詩了,他的詩是註定要承受那份孤獨的。

離別讓人痛苦。

更讓人痛苦的是,偏在這種時候,《大華報》的王定海打了他的黑槍。

今天上午,王定海跑到了「東亞反共同盟會」會所,把一張油印的詩傳單塞給了他,上面赫然印著他在淪陷之夜的洋浦港陣地寫下的《熱血青年》。他嚇呆了,慌忙把王定海拉到廁所,問王定海要多少錢?王定海開口就是一千,根本不容他還價,還說,如今國難當頭,要有人出人,有錢出錢!這混賬王八蛋敲詐人家還滿口抗日救國的大道理!他只能先硬著頭皮認下,大伯父方阿根吃了冤枉官司剛被放出來,他不能再添新的麻煩,否則,大伯父真是說不清了。

整整一天都悶悶不樂,實在不知道這一千元該不該出?從什麼地方出?一千元不是個小數目,合他四個多月的薪水,出了真肉痛,不出又不行,王定海能把他的詩稿留到今天,並以什麼「抗日救國會」的名義印出來,顯然是有預謀的,他不出這筆「抗日費」,人家把傳單和原詩稿往日本憲兵大隊一送,大伯父方阿根和湯喜根受過的罪就輪到了他頭上,鬧不好得掉腦袋。

晚上,提心弔膽地回到住所,卻見湯喜根已買了酒菜,和白興德一起在等他了。湯喜根開宗明義便說,自己在鬼子的憲兵大隊部把鬼子的面目認清了,馬上要走了,和朋友們聚一聚。

方鴻浩一怔,也想到了走的問題,既然事情鬧到了這一步,自己何不也像湯喜根一樣,一走了之?可念頭只一閃,當即自我否決了。他和湯喜根不同,他的大伯父方阿根當著「東亞反共同盟會」會長,自己做著《新秩序》藝文主筆,有牢靠的地位和收入,即便忍痛出了那一千元「抗日費」,以後的日子也會過得下去,實無必要在這烽煙四起的年頭到處奔波。

又覺著湯喜根也無需出走,吃了冤枉官司是不錯,但日本人弄清事情原委之後,還是把他們放了,不走並無危險,大伯父不倒台,他方鴻浩的主筆能做下去,湯喜根的庶務也是能做下去的,大伯父讓湯喜根幫他安排軋姘頭,便足以證明大伯父對湯喜根的信任。

湯喜根卻支支吾吾地說,他不走便會有許多麻煩,問是什麼麻煩,湯喜根不說。

現在,大半瓶酒下去了,湯喜根終於吞吞吐吐地道出了根由:原來歐羅巴飯店的事和湯喜根弟弟湯祖根有關,而且和蘇萍小姐也有關!

這真令他震驚,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他方鴻浩為日本人主持《新秩序》藝文筆政的時候,蘇萍和湯祖根竟敢冒險幹這種事。湯祖根不說了,好歹是個男人。蘇萍,一個文弱女子竟有這種膽量!

他暫時忘卻了那個混賬的王定海,衝動地站起來,舉著酒杯向湯喜根敬了酒,一定要湯喜根代表蘇小姐和湯祖根喝,白興德也附和著敬了一杯,湯喜根都喝了,喝罷,抹抹嘴唇說:

「老方,老白,比比人家蘇小姐和祖根,咱們他媽的算啥東西呀?!站著比人高,躺著比人長。報國的事沒做一樁,倒一天到晚像婊子似的伺候漢奸日本人,任人家操,還得做出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

方鴻浩的臉當即紅了,適時地想到了大伯父的「七律」,金崑崙的「書信體散文」,覺著那「七律」和散文簡直就是兩根棍子,正粗暴地往他嘴裡捅;又把面前的酒桌設想成了《新秩序》的辦公桌,滿眼看到的全是棍子,遂生出了被凌辱的痛苦感。

白興德卻道:

「話不能這麼說,報國的事我們還是做過的么,淪陷那夜在洋浦港前沿,咱們誰也沒孬種么!」

湯喜根慘笑道:

「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現在咱們三個沒有一個是玩意兒!我湯喜根就不是玩意,你老白不承認自己是孬種,我……我他媽承認!我差點兒連自己親兄弟都賣了!留在這兒不走,我肯定還是孬種,就是為了不當孬種這條,我……我也得走!」

白興德神色莊嚴:

「你老湯孬種是你老湯的事,我白興德是決不會出賣朋友的!」

方鴻浩不相信白興德的表白,他覺著這正是白興德的虛偽可恨之處,沒謀到職位之前,四處標榜自己不事敵;一旦謀到職位,以往的標榜便忘了。如今沒進憲兵隊拘押所,他敢吹自己不當孬種,不賣人,可只要一進憲兵隊的拘押所,定比承認自己是孬種的湯喜根還孬種!於是,便道:

「算了吧,興德兄,這話你還是等去過日本憲兵隊再說吧!」

湯喜根又說:

「我勸二位也找機會早早離開這裡,咱們既然沒膽量,沒能耐和鬼子漢奸於,留在這裡幹啥!鬧不好還要被抓進去吃鬼子的苦頭,倒不如到外面闖蕩一番好!」

方鴻浩覺得有道理,不禁又動心,只愣了一下便脫口道:

「走便走,你老湯等我兩天,我和你一起走!」

白興德很吃驚:

「老方,你是瘋了不成?!老湯是因為有麻煩,不走不行,你是圖啥呢?」

湯喜根衝動地喊:

「圖個自由痛快!老方,別聽老白的,咱們一起走他娘的!」

白興德嘆氣道:

「做啥事都得三思而行,國府中央的地界上也非黃金遍地,再說,到哪裡,咱們都是混飯吃的小民,只要沒麻煩,在哪不是混呀!」

方鴻浩這才把憋了一天的隱衷說了出來,借著酒性大罵《大華報》的王定海:

「這混賬王八蛋訛詐我,我的麻煩也不小,我他媽的一走了之,來個『黃鶴一去不復返』,讓王定海找日本人去收那一千塊的『抗日費』吧!」

白興德笑道:

「為這屁大的事也值得走?他王定海詐你,你也可以治他么!那一千塊的抗日費不用出,只要向日本憲兵大隊部報告一下,什麼麻煩都沒了!」

方鴻浩沒想到白興德會說出這種話,竟會慫恿他去向日本人告密!

「這……這我不能幹!這太……太毒了些!君子所不為的!」

白興德反問道:

「王定海毒不毒?明明知道日本人大抓抗日分子,卻把你的抗日詩印出來勒索你,是君子所為么?」

湯喜根瞪著白興德吼道:

「不管王定海是不是君子,我們只要還是中國人,就不能去向日本人告密!」

「那好,那我們君子到底,先把一千塊的抗日費出了,過一陣子王定海來收抗日費時,再繼續給!」

白興德真聰明,已想到了未來無窮無盡的麻煩,王定海果真如此無賴的話,只怕抗戰不結束,他方鴻浩就一直得養著王定海了。

「走,我他媽唯有一走以避禍!」

白興德冷冷一笑:

「你走了,你的父母家人也走得了么?王定海不會找你的父母收這抗日費?」

方鴻浩又是一驚:

「我……我,自從在《新秩序》做了主筆,父母家人便和我不來往了,要不,我會和老湯住這亭子間?!我父母又未事敵,他王定海憑啥敲詐他們?」

白興德簡直像日本憲兵:

「沒事嗎?!用維新政府的話說,就是不和新政府合作,人家敲詐起來更方便!你問人家憑什麼?人家不憑什麼,偏讓你養著,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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