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二十三章

進了日本憲兵隊拘押所,看到那些陌生的嫌疑犯們,湯喜根的心倒踏實了,拿定主意死咬住方阿根不放。歐羅巴飯店的房間是方阿根預定的,事情發生時,他湯喜根又一直在「東亞反共同盟會」會所呆著,方阿根看見了,《新秩序》的同仁們也看見了,懷疑他自然沒有根據。

馬上又想到,這年頭誰心裡都恨日本人,頭腦一熱,都會幹的。倘若他湯喜根真有機會,有條件,沒準也就幹上了,幹完之後繼續對日本人裝孫子,就像方鴻浩在方阿根面前常乾的那樣。

這念頭一冒出來就感到很可怕,真彷彿自己干過了似的,那份理直氣壯的踏實一下子沒了,心口窩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自己聽得清清楚楚,一聲聲,一下下都像是說:

「是你!是你!是你……」

「不……不是我!真不是我!」

嘴唇皮一動,不知不覺說出了聲。

蹲在他身邊的是個小商人模樣的中國人,這人當即做出神經質似的反應,失聲叫道:

「更……更不是我!我……我當時只是看熱鬧,我還……」

站在拘押室門口的一個矮個子日本憲兵走了進來,對準那中年人就是一槍托子,打得那中年人骨頭散了架似地癱在地上,「哎喲、哎喲」地直叫喚。

他想把那中年人扶起來,終沒敢。

中年人的叫喚聲進一步激怒了日本憲兵,日本憲兵抬起穿皮靴的腳,對中年人沒頭沒腦地一陣亂踢,邊踢邊喊:

「閉嘴的有!沒有!死拉死拉的有!」

中年人強忍著痛,不敢再大聲呻吟了,那矮小的日本憲兵才又回到門口,木樁一般豎立著。

這一幕真嚇人,日本皇軍真他媽混賬透頂,連人家隨便說句話都不準!他無意識中輕輕滑出嘴唇皮的一句話,偏讓這身邊的中年人接上,接上之後,這中年人就遭了場毒打。

覺著有愧於那中年人,悄悄挪過去,把中年人扶坐起來,又死命拖到了牆根。拘押室其他的嫌疑犯——包括方阿根在內,都麻木地看,沒有誰過來幫一把。臉腫了,鼻孔不斷地流血,紅艷的嘴唇卻還在蠕動:

「不……不是我!我當……當時是在街邊看,他……他們說我在笑,我……我真……真沒笑!我……我不知道自……自己在笑。」

湯喜根輕聲道:

「別……別說了,再說他……他們還要打!」

中年人不吭聲了。

很靜,滿屋子裡的嫌疑犯們都在默默地想心思,也許都像他湯喜根一樣,在反省自己,肅檢別人。反抗日本皇軍的犯罪動機他們大概都會有,他們反省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把這犯罪動機遮掩起來,為肅檢別人掃清心裡障礙。

湯喜根設身處地地替方阿根想了一下,覺得方阿根很難辦,這位「東亞反共同盟會」的會長應該說嫌疑最大,說不清楚的地方最多,因而,極有可能於無路可走時血口噴人,把事情往他頭上推。方阿根可能會說,那房間是經他湯喜根的手預訂的,沒準還會否定他一直在會所的事實。後一個問題倒好對付,他在會所,許多人都看到的,方阿根一人不認賬沒有用,大家都會作證,方鴻浩也會作證。倒是前一個問題麻煩,得認真對待,這狗東西真說是他打電話預定的房間怎麼辦?歐羅巴飯店的傢伙能否從電話里分辨出他和方阿根的聲音上的區別?

方阿根就在對面的牆角蹲著,任何審訊者看他一眼,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挨耳光是在「東亞反共同盟會」會所,是早晨八點多鐘的時候,他親眼看見的。那當兒,他剛進會所大門,日本憲兵就把住在會所的方阿根拖出來了。方阿根一邊掙扎,一邊大喊「冤枉」,還叫會所里的人去找社會局局長金崑崙和警察局局長袁柏村報告情況。執行抓捕的憲兵隊小隊長很惱火,脫下手上的白手套,左右開弓給了方阿根一記極響亮的耳光,又哇哩哇啦叫罵了起來。

他當時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更沒想到逃。這便帶來了麻煩。挨過耳光的方阿根瞧見了他,下巴殼沖他一揚,不屈不撓地繼續吼:

「你們問問這個姓湯的,南京來的快車是不是下午才到?!在這之前,歐……歐羅巴飯店我們根本沒去過!」

憲兵小隊長馬上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手一揮,兩個憲兵也把他扭住了。

他當時嚇傻了,沒敢掙,也沒敢喊,這才僥倖躲過了一頓皮肉之苦。

方阿根自恃是個會長,和社會局金局長、警察局袁局長都有交往,沒有多少害怕的意思,在囚車裡還對他說:

「湯喜根,你不要怕,他們怎麼抓的我們,還要怎麼放我們,金局長、袁局長會和他們交涉的!×他娘!我……我老方反皇軍,反維新政府,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怕挨打,沒敢吭聲。進拘押所大門時,方阿根又叫了起來:

「我們『東亞反共同盟會』是擁護新政的,我們不能和這幫反對新政的罪犯關在一起!」

日本憲兵根本不理這一套,用上了刺刀的槍對著方阿根的脊樑,逼方阿根進去。方阿根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早經歷過,自然硬氣,雙手抓住門框偏就不進。日本憲兵舉起槍托子就砸,砸得方阿根兩手鮮血淋漓。最終,日本憲兵像扔死屍一樣,把方阿根架起來扔進了潮濕陰暗的拘押所里。

打那以後,方阿根臉孔上的兇惡便再沒卸下。湯喜根想,即便這位會長過去是真心擁護皇軍的,只怕經過這番折騰,也會萌生反抗之心了,狗日的日本人太不講理。

對日本人是真恨,湯喜根相信,不但是他,拘押所的這些嫌疑犯們全都恨日本人。可恨歸恨,事情鬧到這步田地,不給日本人幫忙又不行。不幫日本人弄清歐羅巴飯店的事,大家誰都脫不了身。

肇事者必在這些嫌疑犯中,看誰都覺著像。

方阿根最像,越琢磨越像。這人背景複雜,雖說擁護新政,卻沒斷掉和青幫大亨孟老夫子的那層關係,原還要請孟老夫子做會長的。而那孟老夫子和雷佛人雷老太爺又有過往,這便可疑了。誰不知道雷老太爺和國民黨、和前市長吳煥倫的關係?據此推斷,方阿根與國民黨地下黨部有聯繫,大約有根據,方阿根公開說過,S市有國民黨地下黨部,還聲稱接到過地下黨部要員的威嚇信。這個看起來很忠於日本皇軍和維新政府的傢伙,會不會是國民黨地下黨部的人?或是被國民黨地下黨部支使的人?狗東西會不會以軋姘頭作掩護,另外指使別人和皇軍的新政府搗亂?

歐羅巴飯店的總侍、經理,還有其他被拘的人也很可疑,他們就是不和方阿根串通一氣也有可能自己搞一下,只是他對他們的背景身世不太清楚,不能幫日本人作出精確的判斷。

心中一驚——如果肇事的罪犯真在這個拘押所里,或者更進一步說,真是方阿根,他就該幫日本人把他們指認出來么?這麼做是不是太……太沒骨氣?!他湯喜根在淪陷那夜可是上過洋浦港陣地的!

良心再次受到了煎熬,覺著出賣方阿根是說不過去的,方阿根敢這麼干,說明了方阿根有骨氣,會長有骨氣,庶務自然也要有骨氣,就是打死也不能說的。

竟認定是方阿根乾的了,打量方阿根的目光帶上了些許敬佩的意思,死咬住方阿根不放的主張也自我取消了。

下午開始過堂,第一個被提走的是方阿根,走出拘押室大門時,方阿根氣昂昂的,回來時方阿根已遍體鱗傷,幾乎成了一堆爛肉。

把爛肉往鐵門裡一扔,兩個憲兵把他提走了。穿過空蕩蕩的院子,來到一座洋灰房底層,兩邊扭他手臂的憲兵手一松,他軟軟地跌坐在地上。

審訊他的憲兵頭目會講中國話,先問了他的年齡、職業、和方阿根的關係,而後便直截了當地道:

「說說歐羅巴飯店的事情吧!布是很重的,一人掛上去很困難,還要有個守門望風,肯定不是你一個人乾的,那些人是誰?都說出來!」

天爺,這憲兵頭目竟認定是他,真是豈有此理!

「太……太君,不……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說!」

「我……我不曉得!真……真不曉得!」

憲兵頭目不再多問,手一揮,命令兩個打手把他的雙腳綁起來,倒吊在半空中,說是給他五分鐘時間,讓他清醒、清醒。

真是清醒了——沒到五分鐘便清醒了。頭腦一清醒,骨氣自然像煙霧一般消散開去,極痛苦地供出了會長方阿根,並把方阿根可能與國民黨地下黨部有聯繫的估計一併獻給了太君作參考。

太君卻不饒他,揪著他的頭髮拚命往下拉,陰沉沉地問:

「方阿根和誰一起乾的?」

「這……這要問方阿根!」

「你乾沒干?」

「沒……沒……真沒幹!」

「誰能證明?」

「『東亞反共同盟會』和《新秩序》的同事都……都能證明!」

「案發時,方阿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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