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二十一章

歐羅巴飯店。

蘇萍鑽出汽車看見門樓上這幾個大字時,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恐懼感像風暴一樣,瞬時間席捲了整個身心。湯祖根上前一步扶住了她,耳語般地說了句「別怕」,爾後,鎮定地取出車內的皮箱,用眼神鼓勵她穩住情緒。

她知道,這場危險的遊戲已無法停止了,就是她不幹,湯祖根也會冒險幹下去的。湯祖根不像他哥哥喜根那麼聰明,懂得隨遇而安,這人不怕死,敢玩命,過去在鄉下和土豪劣紳玩過,今日又和鬼子、漢奸玩上了,且是她慫恿他,和他一起合謀玩的,她這時候退出,不但丟盡顏面,也對不起憨直的湯祖根。

卻怕得不行,穿著白色高跟皮鞋的腳「格登格登」往歐羅巴飯店門廳走時,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喉嚨口。她覺得這裡比淪陷之夜的洋浦港陣地還要危險,每向門廳方向走一步,就是向死亡逼進了一步,沒準進了這個大門便再也出不來了。

還是勇敢地進了門廳。

一個侍者滿臉堆笑地迎過來,接過湯祖根手中沉重的皮箱,將他們引到了總侍台前,總侍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禮貌地站起來,招呼她,她卻不知道自己隨口應了句什麼,腦子裡只有恐懼造出的一片空白。

「小姐臉色很不好,是不是……」

湯祖根忙道:

「沒關係,我們小姐只是暈車!」

「那就好!那就好!」

「查查我們小姐訂的房間,是昨晚八點『東亞反共同盟會』方會長電話預訂的!」

總侍躬下身子查了查房卡,抽出一張:

「是方阿根先生么?已安排了,六樓十五號二等客房,女賓一位。」

看看湯祖根,又問:

「您先生是?」

湯祖根從容地道:

「『東亞反共同盟會』的,方會長派我臨時侍候一下小姐,不在這兒住的!」

「哦!哦!」

總侍不再問了,吩咐侍者將皮箱扛到六樓十五號房去,又親自將她和湯祖根引到電梯口,送上電梯。

站在電梯里,情緒稍微穩定了些,見電梯里並無其他人,長長舒口氣,對湯祖根道:

「嚇死我了!再問下去,我們非露餡不可!」

湯祖根嘻嘻笑道:

「才不會呢!這房間真是方阿根預訂的么,女賓一位也沒錯!方阿根的姘頭是乘下午到站的快車,湯喜根要去接的,他和我說得很清楚。」

「令兄真是個寶貝!到《新秩序》做了庶務不算,還替方鴻浩的伯伯當起了這種不要臉的狗腿子!」

湯祖根哼了一聲:

「他自認為挺榮耀,還向我吹呢!」

電梯在六樓停下了。他們下了電梯,被引進了十五號房間。片刻,侍者把皮箱扛上來了,湯祖根付了賞錢,把那侍者打發走,關上了門,馬上動手掏鑰匙開皮箱。

蘇萍這時倒比湯祖根沉著了,當即制止了他:

「別動!你不懂這裡的規矩,茶房還要來送茶水手巾的!」

果然,沒一會工夫,一個老茶房送茶水手巾來了,殷勤地招呼他們洗臉、用茶。

湯祖根道:

「好了!好了!我們小姐知道!沒你的事了,你先生請便吧!」

老茶房走後,湯祖根把門上的司匹林鎖扣死,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扭頭對她道:

「現在是中午,街上人正多,咱們快動手吧!」

她遲疑著:

「街上這麼多人,會不會注意到我們的窗口?」

湯祖根很有把握:

「不會的!咱們這是六樓,他們看不到什麼,再說,他們憑白無故也不會往上看的。」

她還不放心,也湊到窗前瞅了瞅。確實,街上行人不少,似乎沒有誰格外留心這座歐羅巴飯店的頂樓。

和湯祖根一起行動起來,開了皮箱,取出那匹寫好了標語的白布,放在窗台上,又用繩子將軸棍兩頭在窗戶的鉸鏈上系牢後,她累得幾乎要癱倒了。

不僅僅是累,主要還是那甩不掉的恐懼感在作怪。充斥在腦海里的不再是成功的預想,而儘是些倒霉透頂的念頭,一忽兒想到,自己可能走不出歐羅巴飯店的大門,一忽兒又想,就是走出飯店大門,日後還會有麻煩。她在這兒露了面,事發之後日本人定會追查,查到方阿根,必會帶出湯喜根、湯祖根兄弟,而湯氏兄弟一被捕,自己肯定逃不掉。這樣一來,父親和藏在家裡的庄奉賢旅長、汪小江副官都要跟著遭殃,沒準她就把禍惹大了。

「祖……祖根,我們是不是再想周……周到些,看看過後會不會留下什……什麼漏洞?」

湯祖根正在往捆布的繩子上插香,系炮仗,對她的話並沒留意,只隨口應了句:

「沒事的!」

她又問:

「我們有……有把握在繩子炸開之前走……走出歐羅巴飯店么?」

湯祖根這才察覺到了她的極度恐懼,想了想道:

「蘇小姐,你先走吧!到歐羅巴對過的新世界公司西門等我!」

她本能地搖搖頭道:

「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我是說,要干一起干,要走一……一起走!」

湯祖根嚴肅地道:

「走?現在絕不可不幹就走!蘇小姐,你想,我們提著皮箱住了店,沒一會工夫,又提著皮箱走了,有道理么?不是更要受人懷疑么?把皮箱和標語甩在這裡,人家要找麻煩還是會找到我們的。」

這倒也是,他們走到這一步,根本沒退路了,干不幹,麻煩該來都要來的,不幹便虧了。干一下,至少對還在淪陷中的人心是個震撼。

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慌張,紅著臉兒道:

「我……我沒說不幹!」

湯祖根點點頭:

「那好,蘇小姐,你不要怕!時間是非常充裕的,我們試過幾次。香點燃後能燒二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有這二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我們不但出了歐羅巴大門,還能在新世界公司樓下的國貨櫃檯轉上兩圈呢!」

她認可了湯祖根的分析。

湯祖根又道:

「蘇小姐,你的事已做完了,還是先走吧!」

她拒絕了。她不能這麼做,這次冒險本是她挑起的,是她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不是湯祖根要做。

見她真不願走,湯祖根也沒再催,二人把幾根香和幾隻炮仗系牢,仔細檢查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在香的頂端點上火,輕輕將那捲白布推到了窗檯邊緣,使其大半懸空。

「好,蘇小姐,現在我們一起走,不要慌,沒有電梯,就從樓梯下去,出大門時要自然些,若是太緊張,就裝作有病,靠住我肩頭。出了大門,過街到新世界去,您站在這裡就可以看見,新世界門口停著不少黃包車,炮仗炸響,看著標語垂落下來後,我們就坐黃包車回租界。」

湯祖根真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香已點著了,還這麼有板有眼,不慌不忙,你在他臉上根本看不到一絲恐懼,好像這人生來就是幹這種事的。

她突然覺著有了依靠,心地踏實多了,順從地點著頭對湯祖根道:

「我聽你的就是!」

湯祖根遞過毛巾:

「決擦擦臉上的汗!」

她匆忙擦了把,把毛巾塞給湯祖根,湯祖根也擦了擦臉,又喝了兩口茶,才從容地拉開門,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正巧電梯上來,他們上了電梯。電梯里還有兩個著西裝的人,見他們上來,就禮貌地向裡面讓了讓。

一切正常,電梯順利地在底樓停下了,他們和那兩位著西裝的客賓一起走出電梯,笑談著通過門廳向大門口走。

湯祖根做出副東道主的模樣介紹說:

「這座城市是很值得看看的,洋浦灘、跑馬廳都可以走走。西餐也比南京、北平地道……」

她聽著,勉力微笑著,眼睛卻盯著大門口,根本不敢往總侍台看。

「這歐羅巴飯店的西餐比起你們那裡算是好的,可在這裡就很一般了,方會長請您去的『維多利亞』才算一流……」

已快到門口了,湯祖根卻不知因為什麼停住了腳步,側過身子對著總侍台道:

「先生,我陪我們小姐出去一下,方會長的汽車來接小姐的話,請他們稍候!」

這才發現那位總侍在注視她和湯祖根。

湯祖根神態自然得很,又對總侍煞有介事地叮囑了一句:

「先生千萬別忘記了!」

總侍點頭哈腰道:

「一定的!一定的!」

終於到了門口,守在門前的侍者畢恭畢敬地拉開了門,說了聲「好走」,爾後,垂首立在一旁,她和湯祖根平平安安地出來了。

後來怎麼穿過馬路,又怎麼走進新世界公司大門,她都恍恍惚惚。只知道兩條腿在機械地邁動著,身邊、面前不斷地閃過一些車輛、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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