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十九章

做了《新秩序》藝文副刊主筆之後,方鴻浩才知道《新秩序》的副刊並不好編,自發的稿幾乎沒有,約來的稿子又大都狗屁不通,看光景,中國沒亡,中國的文學已先行滅亡了。

為拯救文學的滅亡,創刊號上除了言情作家龔大鼻子《桃花歌女》的連載之外,把自己經年力作全搬上了版面,光筆名就用了十二個。

不料,主管社會局和宣傳處的金崑崙偏不領情,吊著挨槍受傷的膀子,在醫院裡便給「東亞反共同盟會」掛了電話,說是《新秩序》的時評政論不錯,獨獨副刊藝文太不像樣子,維新時代,萬象更新,版面上沒有表現,儘是些愛情舞女什麼的,看了讓人倒胃口。

金崑崙著重指出,《新秩序》是維新政府成立後唯一一份鼓吹新政的刊物,是接受維新政府重點財政資助的刊物,必得從各方面誘導輿論,不可自我等同於一般不負責任的社會報刊。

電話是大伯父方阿根接的,方阿根接過電話,馬上把他叫到樓上「東亞反共同盟會」會長辦公室訓斥了一通,說他辜負了自己的厚望,頭一炮就打啞了,實在是很丟人的。

方鴻浩委屈極了,反問大伯父:

「鼓吹新政的文稿根本沒有,我縱有天大的本事又何從編起?」

大伯父很納悶,眼一瞪:

「咱們S市的那幫文人騷客都他媽貓到哪裡去了?都不做詩文了嗎?」

「你問我,我去問誰?我又不是日本憲兵隊的,能用槍抵著他們的胸膛,讓他們寫!再說,他們不是躲進了租界,就是去了香港、武漢,我就是日本憲兵隊的也沒辦法。不是因為做了藝文副刊的主筆,得負責任,我也不會把那麼多好詩文一下子都拿出來的!」

大伯父理解了,氣恨恨地說:

「好!他們不寫,我們寫,你等著,過些天我就寫首誇讚新政的詩給你送來!」

方鴻浩不無惡意地道:

「也可以讓金局長寫一寫么!讓他寫個樣子給大家看看,也好叫大家知道這維新時代萬象更新的詩文怎麼做!」

「我告訴他,他必會做的!金局長進過大學堂,吟詩作文一定不成問題。」

麻煩就這麼惹上了。幾天以後,大伯父的狗屁詩《維新時代天藍藍》和金崑崙的臭文章《新政觀念》都派人送來了,現刻兒就擺在面前的桌上,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大伯父的詩總共八句,號稱「七律」:

維新時代天藍藍,

民眾快樂笑哈哈。

皇軍帶來新氣象,

和平救國有力量。

力量本是我眾人,

五族共和好理想。

從此安泰無須愁,

本分守己度時光。

就這八句大白話,還加四個註:

一、維新時代:傅市長予之先生領導的S市新時代。二、皇軍帶來新氣象:皇軍解放了S市,使我們今天才有和平幸福的新生活。三、無須愁:不用發愁的意思。四、度時光:就是過日子,一種文學的說法。

大伯父的狗屁七律不通倒還罷了,身為市府宣傳處長的金崑崙也根本不通,那幾百個死蒼蠅一般粘在紙上的破字也敢自謂為「散文」,並且是什麼「書信體」的。

友人俊如,我且告訴你,S市的變化真是大極了呀!皇軍來到S市後,把亞細亞的活力帶來了,市面頗有萬象一新之象呀!維新市府成立,一掃時弊舊政,傅市長予之先生頗為全市人民稱道呢!苛捐雜稅全免,大家都有工作,有飯吃,兒童都有書讀,且不需交錢。新政確立,便添設肅檢處,大旨以清吏治,檢查民情,並清鄉(重編戶口),收拾奸黨殘餘,市井民眾無不歡欣,拍手叫好呀!真不能想像,數月前還在戰禍之中的S市,今天竟然成為和平快樂幸福的好地方。友人俊如,你是該來看一看了,看過之後,想必你的感想會有許多,不定做出什麼好文章呢!

方鴻浩覺著可憐的文學被大伯父方阿根和社會局長金崑崙合夥強姦了,進而又覺著自己也被強姦了,把這種破詩文登到刊物上,不算被強姦還算什麼?

更要緊的還有良心問題。他方鴻浩出於拯救文學的目的,和漢奸日本人共事編刊物有情可原,但編髮這種頌揚日本人,頌揚漢奸政府的詩文便太過分了,不說蘇萍了,就是《大華報》的王定海恐怕都會看不起他。

那回在伍人舉家搓麻將,王定海在他家一直等到半夜十一點。他以為王定海要找他討事做,不料,那王定海是勸他不要做主筆。說是文人要講氣節,在這種時候,一定得硬著頭皮頂住。他告訴王定海,他主持的是藝文副刊,只登載詩歌、散文什麼的,和《新秩序》的言論是兩碼事。王定海當時就說,只怕不會這麼簡單,漢奸政府出錢給你辦刊物,必得要你為他塗脂抹粉,即便政府一連串放臭屁,你得捏著鼻子喊香。他根本不信,還認定王定海是眼紅他的主筆位置哩。

現在看來,王定海是有見識的。

大伯父的七律和金崑崙的散文,從文學和良心的兩個角度來看,都不能刊發,可不刊發又不行,媽的,真不好辦!

挨到中午,想起了一個解決辦法,拿著「七律」和「散文」找到了搞政論的老宋,對老宋說,金局長和方會長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其詩文登在副刊上太……太埋沒了些,因而,為照顧他老宋,割了愛,請老宋在政論版用黑體字加框刊登,以示隆重。

老宋正做著升遷的美夢,從未考慮過良心問題,聽他如此一說,感動極了,連聲道謝,還請他在「麗園」吃了午飯。

下午正為自己的圓滿陰謀得意時,大伯父方阿根打上門來了,一口咬定做文學的侄子看不起做會長的伯父,說是金局長的「散文」登在哪裡他不管,他的「七律」是一定要登在藝文副刊上的。

「我的七律怎麼能登在政論欄里?七律是文學!虧你也是做文學的!再說,我在你這藝文副刊登載,是他媽給你撐門面!」

方鴻浩連連道:

「這我知道,知道!可我想,要隆重一些……」

大伯父眼一瞪:

「可以在藝文欄里隆重嘛!也排黑字,加框子框起來!鴻浩,你別以為伯父是粗人,我這七律,看過的人都說好,你看,『天藍藍』和『笑哈哈』對仗;『無須愁』和『度時光』又對仗了,能不好么!能丟你的臉么!」

方鴻浩只得把那「好詩」再度接了下來,心裡卻對大伯父和老宋恨個賊死。尤其是那老宋,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害得他重又陷入了良心的折磨中。從大伯父吵嚷中得知,是老宋到大伯父那裡去討好,說要隆重在政論欄推出他的詩,才鬧出了這一幕。大伯父自認為是政治家,對政論便不太看重,倒把文學抬舉得很高,而抬舉有時也不是好事呢!

大伯父走了沒幾分鐘,朋友、同仁兼《新秩序》庶務的湯喜根引著白興德進來了,進門便道:

「老方,老白找你,在樓梯口正好遇上了我,我就把他領來了!」

說畢,要走。

白興德一把把湯喜根拉住了:

「別……別,你老湯也坐下。」

方鴻浩心中一驚,認定白興德來者不善,十有八九是找茬的。白興德這陣子落魄得很,謀事總沒著落,正吹噓自己有骨氣,決不事敵,大概對已經事敵的他方鴻浩和湯喜根要譏諷挖苦一番。心理上做好應戰的準備,努努嘴讓湯喜根把房門關了,臉面上卻不動聲色,笑著問:

「興德兄別來無恙乎?」

白興德兩眼亂轉,打量著藝文副刊的辦公室,嘴上支支吾吾道:

「好!好!還算好。」

「還常到老伍那兒搓麻將么?」

「不常去了!老伍也尋到了事,在……在城北區專員公署做二等科員,四缺三,我和誰去搓?!」

四個牌友三個事敵,清白者只白興德一人了,無怪乎蘇萍這麼看重他。不過,白興德眼下並不那麼鬥志昂揚,看來又不像找茬的。

如果不是找茬,必是謀事無疑。沒準是想在「東亞反共同盟會」或《新秩序》謀個什麼事做的。把湯喜根拉到《新秩序》做庶務後,便以為白興德要找上門來,已想好了應付的言辭,白興德偏偏沒來。

「鴻浩、喜根,我老白可是無事不登八寶殿呀!」

果不其然,是謀事的。

心裡溫習著早已擬好的應付言辭,嘴上卻說:

「好!好!興德兄,你說,只管說!只要我和老湯能幫上忙!」

「對!對!能幫忙我們會幫的!」

湯喜根也說。

白興德猶豫了一下:

「這忙只要你們願幫,必能幫上的!」

話越說越明了,是想謀事,這白興德以為他方鴻浩的伯父方阿根做著會長,給他弄個相當於二等科員級的差使混混是沒問題的,這小子就沒想過自己吹噓過的「骨氣」——尤其讓他不能容忍的是,竟到蘇萍小姐那裡去吹,害得他再投臉皮去見蘇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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