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十八章

蘇萍認定,身為學者的父親處在極度矛盾和痛苦的狀態中。

這矛盾和痛苦父親顯然無法與人言述。父親是深藏不露的人,心裡不管如何掙扎,表面上都平靜得很,決不會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女兒去討主張。唯一可以和他平等商量的是母親,可母親過世已快一年了。

這一年可以說是父親生命歲月最黯淡的時光,伴隨著他的除了劇變的時局,兇險的戰亂,便是深深的孤獨。蘇萍發現,父親常常會站在母親的遺像前默默地發獃,一站就是好半天。淪陷之後,父親益發如此,有時半夜三更,卧房還亮著燈,在樓下窗前,能看到父親佝僂的身影。

事情很清楚,鬼子的西村機關和軍部都是希望父親出山的。蘇萍隱約聽父親說過,他當年早稻田大學的許多同學如今都是日本朝野要人了,他們都掛記著讓早稻田大學為之驕傲的蘇宏貞博士。

淪陷前,日本東京山本機械株式會社的山本,大阪市東亞研究會的川代便派人來拜訪過父親,都希望父親能本著日中友好的精神,於S市戰事結束之後,協助日本軍方維持局面。就在淪陷那夜還有日本人把電話打到家裡來。父親是很惱火的,極不客氣地把山本、川代派來的人打發走了,很鄭重地告訴他們,他蘇宏貞不會忘記友誼和平的早稻田大學,但當早稻田大學的日本同學以刺刀槍炮開道進入中國的時候,是決不會予以合作的。他蘇宏貞與中國國民黨、與國民黨政府斷絕了關係,卻沒與、而且永遠不會與自己苦難的祖國和人民斷絕關係,並聲言,如果佔領了S市的日軍或特務來找他,他將認定這是污辱,會決然自殉於城以昭告世人。

如此一來,西村機關和松井軍部只好抬出傅予之了——大概父親的那些日本同學們向西村機關和松井軍部說過,這個蘇宏貞是說得到做得到的,西村和松井不到無路可走,不會輕易來打攪他。

日本人也的確厲害,明的不來,暗的來,專派些未公開下水而又有些身份地位的漢奸來糾纏父親,像那聖安東大學的華人校董、東西洋商業公司董事長呂艾民,日華銀行董事會主席潘仲良,大概都是這類角色。他們名為閑談,實則是替日本人施加影響,按照他們的邏輯,莫說國民黨的黨政權不該存在,就是中國和中國人也不該存在。潘仲良不是明確說過么?中國的國民精神只有讓日本人徹底變個樣,才有資格考慮自己的生存問題。

有一回,蘇萍忍不住了,紅著臉和潘仲良、呂艾民吵起來,公然嘲弄潘仲良、呂艾民前世投錯了胎,沒有降生在大和民族中,是日本帝國和中華民國的雙重不幸。呂艾民氣得不知說什麼好,潘仲良則起身要走。

那當兒,父親則一反常態地放棄了沉默,竟指著客廳大門對她道:

「這裡用不著你多嘴,You a baby(你這個無知的孩子),出去!」

那句匆忙中帶出的英文蘇萍是聽得懂的,蘇萍當即頂撞道:

「誰是無知的孩子?就算無知,卻不無恥!」

父女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前幾天的一個晚上,蘇萍終於當面問自己的學者父親:

「爸爸,如果日本人讓你以自己的大道思想主持新政,您會和他們合作么?」

蘇宏貞並不驚詫,只淡淡地反問:

「怎麼想起提這個問題?」

蘇萍直言不諱:

「外面有風聲說,你可能會接受偽職!」

蘇宏貞否認了,否認的口吻依然很平淡:

「沒這事!這種風聲大概是日本人故意散布的,淪陷前,這種傳言不是也很多麼?」

繼而,蘇宏貞又問女兒:

「你認為爸爸的大道思想有沒有道理?」

蘇萍搖搖頭:

「我不知道。」

「如果S市的局面——當然也包括整個中國的局面三五年內無法改變,我們怎麼辦?」

蘇萍明確地道:

「忍耐和戰鬥。」

蘇宏貞笑了笑:

「那我問你,我們必須忍耐的政權是不是該對日本人少一點奴顏,對中國民眾少一點殘忍?」

「這不可能!任何靠刺刀維持的政權都無仁慈可言,民眾選擇的只能是反抗。」

蘇宏貞問:

「如何反抗?」

蘇萍激動地叫道:

「你會看到的!」

那時,蘇萍已決定去干那樁警醒民眾的大事情了,只不過蘇宏貞尚未察覺。

蘇宏貞後來換了個話題,不無憂鬱地指著家院內點綠無存的冬景道:

「你能反抗一個季節么?嚴酷的季節對一切生物來說都意味著同樣的嚴酷,空言抗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這時候,對所有生物來說,首要的問題是生存。適者生存,達爾文早就說過。」

「為了生存便可以事敵通敵當漢奸么?」

蘇宏貞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詰問,自顧自地說下去:

「而生存的痛苦又是相等的,因為我開頭就說了,嚴酷的季節對一切生物是同樣嚴酷的。這必然帶來慘烈的生存競爭,同類的相互廝殺無可避免,但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這就需要一種保障生存的特殊秩序。」

女兒道:

「什麼特殊秩序?漢奸政府用刺刀維持的特殊秩序么?」

蘇宏貞嚴厲地道:

「即便是漢奸政府的秩序也是需要的!」

蘇萍驚呆了,幾乎不敢相信這話是從父親嘴裡吐出的。

做父親的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嚴厲,又緩口氣道:

「不要以為傅予之就很舒服,他們的日子也未必比我們好過,甚至比我們還要難過呀!我們隱忍著一些痛苦,他們隱忍著另一些痛苦,這些痛苦都是嚴酷而不可抗拒的生存環境造成的。」

蘇萍試探著問:

「那……那你肯定不會和日本人合作嘍?是不是呀爸爸?」

蘇宏貞沉思著,緩緩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蘇宏貞卻佯裝著散步出了門,在弄堂口叫了輛車,直開台拉斯克路傅府,去和自己的老朋友,維新市長傅予之談大道思想去了……

傅予之對蘇宏貞的光臨深為感激,開宗明義便說,維新政府需要他的幫助,否則,憑他傅予之是難以長久維持的,政府的構成不理想,混有不少投機分子和無恥小人,日本西村機關又壓在頭上,事情越來越難做了:

「……蘇教授,我們可謂老朋友了,又都和國民黨政權不共戴天,如今,你必得站出來助我一臂之力不可。我傅某對S市有責任義務,你蘇教授也有責任義務呀!你就忍心看著我這個六十八歲的老人這麼勉為其難么?」

蘇宏貞淡淡地道:

「這種情況我早就預料到了,時局劇變,勢必會使許多人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投機分子的混入並不奇怪,事情難做,也在預想之中,予老倒是要看開些才是!」

傅予之很激動:

「我偏就看不開!現在沒有國民黨了,是我們在主持新政府,過去我們罵國民黨混賬、搞不好,今天若是我們同樣搞不好,豈不要吃天下恥笑!新政還有何意義?民眾還有何指望?在市政會議上,我多次說過,為政必得清廉,濁風必得掃除,新政定要有個新的氣象,使國人市民愛我市府,與我同心……」

蘇宏貞打斷了傅予之的話頭:

「這是辦不到的;如今沒有國民黨,卻有日本人!」

「日本人是另外的問題,我只能說維新不新,政府不能予市民良好印象,我這市長便難做下去!」

蘇宏貞笑道:

「維新也好,復古也好,不過就是說說么!就像中華民國的國號,像我會因為這國號而相信中華民國真是民眾之國么?!予老切不可太認真的!對政治家而言,標榜與行動根本是兩碼事,關鍵的問題不在這裡,在……呃,在於思想的建造!」

傅予之頗為失望:

「如此說,你蘇教授也不相信維新的意義?」

蘇宏貞十分坦率:

「維新是個極為含混的概念,既非成熟之政治思想體系,亦非完整獨立之道德規範。維新只是相對守舊或復古而言,在政治思想的建造上並無價值。」

傅予之點點頭:

「有些道理,您老弟接著說!」

「新政思想之建造,我認為應以大道為本。在日本早稻田留學時期,我便萌生了研究大道思想的念頭,後赴歐講學考察,比較西洋文化,益發悟出『天下一家,萬法歸一』的大道精神的可貴之處,不知予老可還記得我於十八年刊印的《大道精神論》?」

傅予之想了想:

「記得的,好像那本書被國民黨查禁過。」

「是的,為此,國民黨政府還以反對國民黨的罪名,對我下過通緝令,三個月後又撤銷了——接著說吧,大道者何也?並非我標新立異,實在是人類天賦本性。母子相親相依,夫婦相愛相靠,兄弟姐妹互相幫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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