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十六章

「田至仁的情況已完全弄清楚了,此人四十八歲,蘇北鹽城人,早年混跡江湖,無甚作為,據他自己說曾與會黨中人一起參加過辛亥舉事,民國六年秋投身北洋軍隊,三年後自行離去,民國十四年傅予之出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最高顧問時,追隨傅予之,為其主要侍從之一。在傅予之被我國府、中央通緝期間,還在其左右,因此,深得傅予之信任。據田至仁介紹,負保衛傅府官邸之責的是偽警察派駐的一個警衛分隊,約二十人左右,分三班。分隊長姓陳,背景、經歷不明。原駐傅府官邸的日本便衣已全部撤走——是被傅予之趕走的,傅予之老於世故,疑心頗重,不願把日本人留在自己的官邸中。」

「官邸四周的情況是這樣的。傅家官邸在台拉斯克路十四號,左鄰是意國兵營,右側是一個掛名為東亞資源研究會的日本機關,斜對過三十米開外是個租界巡捕房,從地形布局來看,除傅的難度很大。不論驚動了意國兵營還是巡捕房,事情都會十分糟糕,而那個日本的東亞資源研究會是否西村在租界的特務機關也要打個問號。當然,困難歸困難,如果戴老闆一定要干,我們可以想辦法,後面我還要談的。」

「再說說傅予之的日常活動規律和官邸內的情況。傅每日晨七時十五分至七時半,必乘坐一輛黑顏色司蒂倍克轎車出門,去租界外的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偽市府辦公,同行的還有兩部保鏢車,一前一後。據田至仁吹噓,兩部保鏢車上都有德國造的手提機槍。傅回來沒有規律可循,有時六時左右,有時八時左右,也是兩輛車保鏢。傅回府之後,一般於十一時許熄燈就寢,此情節可根據二樓傅予之卧室窗戶亮光判斷。」

「夜間,十四號大門上鎖,四至六人守夜值更,都有固定警長率領,傅府的私人保鏢有時也會有一兩個。田至仁說,前幾天發生了槍傷偽社會局局長金崑崙一事之後,傅府很緊張,田至仁就參加了守夜。」

「這個田至仁無爭取的可能,但可加以利用,自一個月前在大戲院門廳認識此人之後,我曾和周遠山把他請出來吃了幾次酒,還塞了些好處給他。為怕他疑心,便作出想升遷城北區警察分局副局長空缺的樣子。田至仁嘗到甜頭,不斷給我許願,說只要有機會,一定在傅予之面前美言保薦。」

「現在,我的想法是,抓住田至仁不放,於適當時機,逼他引我去見傅予之,伺機下手。這樣行動組要提早籌劃,一、要準備具有相當自衛狙擊能力的火器,應付行刺過程中的突變;二、要備好兩輛汽車,作事後撤退之用。做了這些準備,若除傅之後仍無退路,我王學誠也就只有殺身成仁盡忠黨國和戴先生了。」

王學誠一氣說到這裡,「咕咚」、「咕咚」喝了通茶水,愣愣盯著行動組長曹復黎看,希望在曹復黎臉上看到應有的嘉許。

曹復黎卻好像沒有多少興趣的樣子,從身後的酒櫃里取出兩瓶紹興花雕,又開了幾個鬧不清什麼牌號的洋罐頭,拍著他的肩頭說:「辛苦了,喝點酒吧!邊吃邊談,好長時間沒見面,我也有不少情況要和你們二位老弟扯扯哩!」

又對在一旁抽煙的周遠山道:

「去弄點開水來溫溫酒,花雕必得溫一溫才好吃!」

周遠山提了瓶開水來溫酒,一邊溫酒一邊說:

「學誠兄這段日子確是辛苦了,要應付市局和分局的漢奸上峰,又要不動聲色地摸情況做工作,真是沒日沒夜,兄弟我自愧不如!我被他們派在城南做交通警察,很多忙想幫也幫不上,至今一事無成。」

王學誠很真誠地道:

「這也怪不得你的,兄弟不過是碰到了機會。若不是那幫漢奸在大戲院開『東亞反共救國』動員大會,若不是趕巧認識了那個田至仁,也許也是一事無成呢!」

曹復黎熱情地道:

「都不錯!都不錯!憑著假造的身份經歷混進袁柏村的警察局就算一大成功。我老曹就混不進去。袁柏村這老小子以前在我們這邊做警局副局長時常和我打交道,我若去報名,他連交警也不會讓我當,直接就把我送進大牢里去吃牢飯了!」

王學誠道:

「不至於如此吧?既是老相識,怕也不會把事做得這麼絕,他袁柏村也要想想,日後中央回來了,他小子怎麼混!我說組長,沒準袁柏村會讓您做更大的官哩!」

曹復黎道:

「錯了!現在我們是各為其主,水火不相容,如果姓袁的想留後路,斷然不會這麼快下水當漢奸的!」

王學誠點點頭:

「倒也是。」

「來,來,不說了,喝酒吧!二位勞苦功高,我先敬二位一杯!」

一仰臉,把酒喝了,筷子向罐頭盒裡伸的時候,王學誠又說起了除傅的事情:

「就是不要田至仁引薦,憑著我這身警官制服,闖進傅家大門也是可能的,我可假說是袁局長派來的,門衛必會放行,而只要上了樓,見了傅予之的面,一切便解決了。只是用槍怕不成,槍一響無以脫身。用短刀也有弊端,一來不如用槍敏捷,二來也有鬧出響動的可能,設若一刀無法結果傅予之,讓他叫出聲,同樣會引來警衛的攻擊。」

周遠山道:

「即便如此,也還是用短刀好些,槍可以帶上,萬一不行就用槍!」

曹復黎直到這時才表態道:

「我看刀、槍都不要用,這事暫時不幹了!」

王學誠很吃驚,放下筷子問:

「為啥不幹?不是你曹組長說的么?我們得儘快把傅賊除掉,以震撼群奸!你還說過,黃區長不做事,對不起戴先生,我們要做出點成績……」

曹復黎黑著臉道:

「是的,我說過。不過,現在情況變了,這事咱們就得暫時歇手,什麼時候動手,我會再下指令給你們!」

周遠山也很不解:

「哪方面的情況變了?傅予之不是還當著維新政府的市長么?大小漢奸不還學著他的樣子一批批下水么?」

這些話也是王學誠想問的。

曹復黎抿了口酒道:

「不是這方面的情況變了,而是咱們這邊的情況變了。二位現在都是我行動組的同志,我是把二位老弟引為知己的,私事公務都不能瞞你們。你們都清楚黃區長和我們行動組的糾葛,我上次也和你們說過這位少將區長的為人,就沖著黃增翔,我們不幹了。」

王學誠還是弄不懂,黃增翔與此次除奸行動有什麼關係,干成功了是行動組的功勞,就是黃增翔想貪功也貪不了,至多吹上兩句他領導有方之類。

曹復黎完全把他和周遠山看作行動派成員了,繼續兜底,終於把意圖說清了:

「戴局長對我區的工作很不滿意,三天前密電黃增翔,要這狗東西把工作安排一下,月內到香港向戴局長報到述職。黃增翔接到這份密電便慌了,狗東西知道這一趟香港不好走,戴局長要和他算賬的。二位想想,淪陷才兩個月,那麼多聞人賢達下水當漢奸,維新政府的五色旗穩穩噹噹地飄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大門上,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戴先生挨了蔣委員長的罵,必得給黃增翔一點顏色看看,臭罵一頓還是輕的,搞不好這區長不讓他做,還得要他的命哩!」

曹復黎掩飾不住臉上的得意和喜悅,彷彿已眼見著黃增翔挨了臭罵,被撤了職,自己已出任了S區區長似的:

「我替黃增翔這狗東西算了算賬,上個星期他組織了一次對偽社會局長金崑崙的狙擊,只打傷了金崑崙的左臂,卻犧牲了我們三個同志,就算他臉皮厚,把共黨外圍組織和市民們摸日本人崗哨的事都記到他頭上,他工作不力的責任也還推不掉!因而,我們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動作,得把傅予之的狗頭好好寄存在租界里,待黃增翔垮了台再取不遲!二位聽明白了么?到那時,在S區就是咱們發號施令了,咱一手除掉傅予之,打開這淪陷區的局面,戴先生能不看重咱們!我曹復黎若是做了區長,包你們二位都升上兩級!我這人說話算數!」

王學誠真不願相信這番話是曹復黎說的,真不願相信身為上校行動組長的曹復黎為小團體的利益會置民族良知和軍國大事於不顧。可事實就是事實,曹復黎不但說了,而且,緊接著又下了居心叵測的指令:

「從今天開始,要注意繼續隱匿,決不得和黃增翔派來的任何人擅自聯繫,且要密切注視來往傅府的閑人,以防黃增翔狗急跳牆,搶在我們頭裡對傅予之動手。」

王學誠冷冷反問:

「如果發現黃區長對傅予之採取行動,我們是不是去向維新政府告密!?」

曹復黎一怔,酒杯往桌上狠狠一頓:

「放肆!我說過告密的話么?!把我這個上校組長看成什麼人了?!我只叫你們注意!注意!」

周遠山在桌下悄悄踩了踩王學誠的腳,王學誠不再作聲了。

曹復黎嘆了口氣又說:

「你們到S區來時間還不長,也沒有工作經驗,老老實實聽我的話沒有錯,我不會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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