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 第十一章

《東亞反共同盟會宣言》揣在懷裡,那顆原本隸屬於中華民國政府的高貴良心便受到了可怕威脅。宣言棲身於上身的服裝與皮肉之間,就如同埋伏著一個端槍的日本兵,隨時有可能俘獲可憐的良心。

詩人方鴻浩坐在麻將桌前,機械地摸著牌,心裡想著的,一直是襯衣口袋裡的那張十六開道林紙,總怕那道林紙會從口袋裡跳出來,對著三位牌友公然「宣言」一番,這麼一來,就大丟其臉了,三位牌友沒準要掀翻桌子,請他滾蛋。

沒想到湯喜根、白興德會在下午闖到家裡,喊他去搓麻將。那當兒,身為聞人的大伯父方阿根和他的跟班剛走,他正想潛心研究一下宣言的內容,湯喜根和白興德就來了,未及收起宣言,二人已進了門。迴轉身,想把宣言塞進身後的紅木櫥里,又怕被仇恨日本人的父母親發現,遂疊了疊,匆忙裝進了毛線衣裡面的襯衣里。

白興德還是看見了,詭秘地一笑,悄聲問:

「密斯趙又來信了?」

他尷尬地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湯喜根極羨慕地道:

「你們詩人都他媽浪漫羅克!」

白興德擂了湯喜根一拳,笑罵道:

「什麼浪漫羅克,是羅曼蒂克,真難為你老湯也算上過學!」

湯喜根臉一下子通紅:

「我說的就是蒂克,浪漫蒂克,是不是呀,鴻浩兄?」

他笑了笑,沒搭理。

白興德也沒再爭執下去,拖著他就走,說是搓八圈,老地方,文傑司克路一百四十二號公寓老伍家。

老伍叫伍人舉,名字挺怪。戰前,只有他一人會搓麻將,且不甚精,常輸給他太太艷菊和艷菊的「太太同黨」。那時,他們這幫熱血男兒們忙著愛國,整日價集會演說,支援國軍,根本沒工夫搓麻將,看老伍陪太太搓,還義憤填膺地罵他「不知亡國恨,只愛麻將牌」。不料,淪陷之後,大家都愛上了麻將牌,且一個比一個愛得厲害。家裡人也鼓勵,白興德的太太就說,搓麻將牌比他們往洋浦港陣地上瞎跑好,大不了輸點錢,丟不了命。

淪陷那夜,除了伍人舉,他和白興德、湯喜根都到洋浦港國軍陣地上去了。那日下午四點多鐘,他剛從一個集會上獻詩歸來,湯喜根氣喘吁吁地來了,說是奉蘇二小姐蘇萍的旨意來的,問他可聽到了吳市長在聯合電台的講話?他說沒聽到,湯喜根便說了:吳市長籲請更多的市民參加公民訓練團,協助國軍保衛S市。又說,蘇小姐的意思是,戰火已燒到租界跟前,抗戰已到最後時刻,我們既然發誓和國軍共存亡,就應該以無畏精神,組成決死隊和國軍共同戰鬥。

一聽說是蘇小姐的意思,當時就答應了,風風火火通知了白興德和兩個相熟的朋友,五點一刻,和蘇小姐、湯喜根那幫人在界口公園門口聚齊了,極英勇地迎著租界的人流,越過租界,進入了炮火紛飛的中國轄區。那一刻,他真視死如歸了,心裡已默默想好了自己用詩句構成的遺言:

去了,我去了,

在這危亡的時刻;

去了,我去了,

在這報國的時刻,

可以戰死,

決不苟活,

迎著槍彈,

我高歌不屈的中國!

偏沒死成,他和他的夥伴們全安然回來了。回來之後仍激動不已,連夜記下詩句,加了個《熱血青年》的標題寄給了《大華報》「吶喊」副刊的王定海。還在詩下加了行註:「余吟誦此詩時,已抱定報國決心,而置身洋浦陣地,如身亡,則為最後之遺作也。」

沒幾天就後悔了。洋浦港陣地竟是最後的陣地。那夜之後,時局一下子變了,維新市府成立,日本人成了友邦人士,他這才為自己的腦袋擔心起來,極怕這吶喊真成了最後的遺作。他還年輕,只二十四歲,愛文學,更愛性命和自由,不能為一首小詩闖下大禍。連忙去找王定海,找了三天才找到,一問方知,王定海根本沒收到那詩。他說他是快郵寄去的,王定海只說沒收到,還宣稱自己向來很夠朋友,如收到,必及時刊出了。

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詩稿落到別人手裡則更糟,眼下租界內外都在搜捕參加過公民訓練團的人,湯喜根的弟弟湯祖根就被抓走了,他在詩的行注中寫得明明白白,自己不但參加公民訓練團,且在淪陷的最後一夜置身洋浦港陣地,和日本友邦人士作對,正可謂罪證確鑿,無以抵賴。

因害怕的緣故,找了聞人大伯父方阿根,和盤端出了事情經過,要大伯父於意外發生時,援之以後。大伯父正在籌辦東亞反共同盟會,一聽這話就拍了胸脯,說是不怕、不怕,就是詩稿落到日本人手裡也沒啥。日本人斷不像國民政府宣傳得那麼壞,既寬厚,又講道理,不會與一個年輕人的一時衝動為難的。

大伯父勸他參加東亞反共同盟,說是只要參加了這個同盟,日本人和維新市政府都會另眼相看,還說同盟里的名流不少,且在維新市政府和日本駐華大使、總領事那裡備了案,雖是民間團體,卻完全合法。大伯父認為,他以往是屈才了,現在正可在這改朝換代之時一顯身手,要他以其橫溢文采服務新社會,先做同盟的文宣理事,以後再設法謀個副理事長或副會長的缺。

他覺著不妥,害怕歸害怕,這和日本人合作的同盟卻是不願進的,若是進了這同盟,豈不是自打耳光嗎?

當下支吾了一番,做賊似地逃了。

過了兩天,大伯父又來找他,說是專寫男歡女愛的小說家龔大鼻子和名教授岳雁龍都參加了同盟,問他還猶豫啥?難道他這個只印了五百冊詩集的小詩人比龔大鼻子和岳雁龍還難抬舉么?

還是沒敢答應,說是要想想。

今天,大伯父又來了,且帶來了一個極誘人的消息,聲言同盟要辦一個刊物,名為《新秩序》,會中同仁有意請他去主持副刊,月薪二百二十元。

這時候,良心真抵抗不住了,以二十四歲的年齡主持一個副刊該是何等的榮耀呀?!從此以後,他不必再看王定海那幫人的臉色了,也不必為謀職業發愁了,愛寫啥就寫啥,寫了都在自己的副刊上登載。寫詩,還可以試著寫些小說,把密斯陳和密斯蘇都寫進去。密斯陳寫給他的情書改頭換面即可拋出。

這才接下了那張十六開道林紙的宣言。

於是乎,端著刺刀的宣言和索索發抖的良心便一起坐到了老伍家的麻將桌前。覺著自己已經背叛了三位相熟的朋友,因此認定,這般親愛精誠地圍桌而坐是最後一次了。

心神不定,麻將便難得搓好。第一圈一次沒和。老伍開頭就連莊和了三次,白興德和湯喜根各和一次,輪到他上庄,只出了三張風頭,老伍已把牌按下聽和了。他心不在焉地摔出一張麻子,老伍急不可耐地一手按住,像按住了什麼了不起的獵物,癟癟嘴裡連聲高叫:

「和了!清一色,單吊九餅!沒吃沒碰,諸位看清了,門前清哩!」

洗牌的當兒,白興德埋怨道:

「老方瞎來,放著孤九萬不打,偏打九餅,你沒看到老伍在扔萬字么,七萬八萬都拆開扔了,必是要做餅或條的文章,我扣著這張九餅就沒敢打。」

湯喜根卻道:

「也怪不得方詩人,是老伍這傢伙手氣好,才出了三圈牌么,他老兄就聽和了。」

白興德眼皮一翻:

「你懂個屁,老方是老伍的上家,要跟牌,不打孤九萬打九餅決無道理!」

他擺擺手道:

「好了!好了!都甭說了,里外是我的錯!」

心中卻想,這白興德八輩子也脫不開小家子氣。白興德的老子在大華國貨公司做著襄理,他自己又在《大華報》主管庶務,明裡暗裡進項不少,手頭不算緊,卻就是輸不起,倒是湯喜根好些,雖是個鄉下佬,在白興德手下做庶務,手腳偏很大,一晚輸上10塊20塊並不怎麼在乎。

由湯喜根,又想到了蘇二小姐,設想著自己如果做了《新秩序》副刊主筆,蘇二小姐會怎麼看,滿桌的餅萬條變得恍恍惚惚,整個牌桌好似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霧紗。又揣摸,湯喜根是蘇二小姐的奴才,自己有無必要透點風聲給湯喜根,讓他帶話給蘇二小姐,聽聽她的意見呢?這似乎算不得當漢奸,他主持的僅僅是《新秩序》的藝文,只談風花雪月,不談政治,蘇二小姐也愛吟些詩文的,三年前在中國文學繫上學時,還辦過一個詩社。他做了藝文主編,《大華報》王定海的狗屁文章不發,蘇二小姐的詩文則必定要發的,這與他方鴻浩有好處,與蘇二小姐也有好處,可以告訴蘇二小姐,只要他方主筆高興,必能用《新秩序》的版面捧紅她。

對朋友們自然也有好處,《大華報》鼓吹抗戰,日本人一來,不能辦了,據白興德和湯喜根說,編輯記者都遣散了,排字房、印刷機和剩餘的白報紙正待價而沽。他主管《新秩序》藝文,又有大伯父方阿根做靠山,正可以幫一下朋友的忙,把白興德和湯喜根聘到《新秩序》做庶務,這樣,既抓住了藝文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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